就在這饑腸轆轆、百無聊賴之際,最後一場考卷終於發了下來——策論。
題目展開,隻有四個墨色沉凝的大字:
土地兼並!
林逸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四個字,像四把淬了冰的鋼針,瞬間刺穿了他腦海中關於這個陌生王朝的所有浮光掠影。幾天前客棧裡老童生涕淚橫流的控訴,大街上說書人講述前朝覆滅的血腥舊事,還有這具身體深處殘留的對饑餓的原始恐懼……無數碎片瞬間被這四個字串聯起來,形成一個冰冷而清晰的鏈條!
這就是症結!王朝沉屙的毒瘤!權貴豪強賴以吸食民脂民膏的饕餮大口!
他深吸一口氣,貢院陰冷潮濕的空氣混著劣質墨汁的氣味湧入肺腑,非但沒有帶來清醒,反而像滾油一樣點燃了他胸中壓抑許久的火焰。饑餓感似乎被這怒火暫時壓了下去,他猛地抓起那支劣筆,筆尖狠狠戳進硯台幾乎乾涸的墨底,用力攪動、刮擦!
墨汁黏稠,筆尖飽蘸,墨色濃得發亮,沉甸甸地懸在筆尖,仿佛隨時會滴落。
沒有絲毫猶豫,他落筆如飛!
“土地兼並之害,甚於洪水猛獸!” 開篇第一句,便如驚雷炸響,力透紙背!墨汁在粗糙的草紙上洇開,帶著一股決絕的狠厲。
“前梁之亡,非天災,實人禍!豪強阡陌相連,膏腴儘歸朱門;小民無立錐之地,餓殍遍野於路旁!朝廷賦稅日蹙,何以養軍?何以賑災?何以固國本?流民百萬,揭竿而起,狄虜趁虛而入,鐵蹄踏破山河!此非殷鑒乎?此非覆轍乎?!”
筆鋒急轉,直指核心:
“何以解之?”四個大字,帶著淩厲的問號,如同釘向現實的長矛。
“除苛捐雜稅之弊,行‘攤丁入畝’之良法!” 林逸筆走龍蛇,將張居正的一條鞭法糅合了雍正的攤丁入畝精髓,化繁為簡,直指要害,“丁稅徭役,儘數攤入田畝之中!田多者稅重,田少者稅輕,無田者不納丁銀!如此,則豪強巨室,不得隱匿田畝,逃稅避役!貧弱小民,可免丁銀催逼,家破人亡!朝廷賦稅,取之有源,用之於民,國用不竭而民力得舒!”
他越寫越快,思維如電,前世所學的經濟學、曆史教訓、政治製度在腦中瘋狂碰撞、融合:
“立《保佃律》,明定租佃契約! 限定最高租額,嚴禁利滾利之盤剝!佃戶辛苦勞作,終歲所得,需得果腹養家,豈能儘數填入豪強無底之欲壑?官府當為憑,契約當為證!違者,嚴懲不貸!”
“清丈田畝,重造魚鱗圖冊! 凡隱匿田畝,一經查出,其田半數充公,半數低價售予無地之民!令豪強肉痛,令小民得利!此乃釜底抽薪,斷兼並之根基!”
“興修水利,推廣輪作! 朝廷設‘技術推廣署’,招攬匠人,研究農具水利,教民深耕細作之法!畝產增,民力足,則兼並之勢自緩!”
寫到“技術推廣署”時,他筆鋒一頓,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專利”二字。一個念頭如毒蛇般鑽出:那些壟斷技術牟利的蛀蟲……他眼神一厲,手腕故意一抖!
“凡改良農具、興修水利之法,可申‘專……”
“利”字未落筆,筆尖那滴飽滿欲墜的濃墨,恰到好處地、不偏不倚地,“啪嗒”一聲,滴落在“專利”二字的位置!
一個巨大的、烏黑油亮的墨團,瞬間在“專”字上蔓延開來,將後麵可能存在的字跡徹底吞噬、掩蓋,隻留下一片刺目的汙黑!
林逸看著那墨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了然。他仿佛毫不在意這“失誤”,繼續揮毫:
“……利…朝廷當重金購其法,廣傳天下,惠及萬民!” 他流暢地寫完了後半句,仿佛那墨團覆蓋的,隻是一個尋常的過渡詞。
字字如刀,句句見血!一張草稿紙,轉眼間已是墨跡淋漓,殺氣騰騰!這哪裡是溫良恭儉讓的策論?分明是一封向整個權貴階層宣戰的檄文!是一劑猛藥,一柄手術刀,要切開王朝腐爛的肌體,剜出土地兼並這顆致命的毒瘤!
他寫得忘我,胸中那股不平之氣隨著筆鋒傾瀉而出,渾然不覺時間流逝。直到手腕酸麻,才驚覺草稿已滿。他停下筆,看著紙上那縱橫捭闔、鋒芒畢露的文字,尤其是那個醒目的、蓋住了“專利”二字的墨團,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貢院的死寂,仿佛被林逸這無聲的驚雷撕開了一道口子。丙字柒拾叁號狹小的空間裡,隻有他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在回響。
明遠樓上,氣氛卻截然不同。
主考鄭元吉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椅上,手裡端著汝窯天青釉的茶盞,茶蓋輕輕撥弄著浮沫,神情間帶著一絲閱卷後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倨傲。幾位副考和同考官圍坐在下首,低聲交談著,或恭維鄭大人慧眼如炬,或議論著某些答卷中顯露的“經世之才”——當然,多是指向那些家世背景深厚的考生。
“鄭大人,您看沈通判家那位公子的經義,引經據典,端方嚴謹,頗有古風啊。”一個圓臉的同考官笑著奉承。
鄭元吉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道:“文昭這孩子,底子是不錯的。家學淵源,自然與尋常寒門不同。”他話語平淡,卻透著一股理所當然的優越感。
另一位副考則指著另一份卷子:“這份策論,談及邊患,提出加固城防、增派精兵,倒也算中規中矩,雖無大才,亦顯穩重。”他指的,正是沈文昭那份在“聞邊警”後“穩妥”的答卷。
眾人紛紛附和,一時間樓閣內充滿了對權貴子弟答卷的讚譽和對寒門士子答卷“淺薄”、“空疏”的微詞。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光滑的地板上,映照著這看似平和實則等級森嚴的小圈子。
這時,負責收卷糊名、謄錄的胥吏匆匆走了上來,手裡捧著剛剛收上來的最後一批草稿卷(供考官快速瀏覽,定下謄錄與否)。他走到鄭元吉麵前,躬身將一疊草稿紙呈上:“大人,丙字號幾份卷子,請過目。”
鄭元吉眼皮都沒抬,隨意地揮揮手:“放那兒吧。”他此刻的心思還在那些“有背景”的卷子上,對寒門號舍的草稿,實在提不起多大興致。幾個同考官也都沒動,繼續著剛才的話題。
那胥吏恭敬地將草稿放在鄭元吉手邊的案幾上,最上麵一份,墨跡尤新,正是林逸那張塗滿了驚世駭俗言論的策論草稿!那淋漓的墨色,狂放的字體,在一片相對工整的答卷中,顯得格外刺眼。
一個離得近些的副考官,出於習慣,目光隨意地掃過最上麵那張草稿的開篇幾行。
“土地兼並之害,甚於洪水猛獸……”他下意識地念了出來,聲音不高,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
鄭元吉撥弄茶蓋的手指微微一頓。
那副考官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驚奇,繼續念了下去:“……前梁之亡,非天災,實人禍!豪強阡陌相連,膏腴儘歸朱門;小民無立錐之地,餓殍遍野於路旁!朝廷賦稅日蹙,何以養軍?何以賑災?何以固國本?流民百萬,揭竿而起,狄虜趁虛而入,鐵蹄踏破山河!此非殷鑒乎?此非覆轍乎?!”
明遠樓裡那些低聲的交談、刻意的恭維,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瞬間剪斷。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鄭元吉端著茶盞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倨傲凝固成一種震驚的空白。汝窯薄胎茶杯細膩的釉麵映著他驟然收縮的瞳孔。他身後的屏風,那幅描繪著鬆鶴延年的水墨畫,似乎也在這瞬間失去了顏色。
幾個副考和同考官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臉上的笑容僵住,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胥吏手中那份單薄的草稿紙。有人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陽光依舊溫暖,空氣中浮動的塵埃仿佛也凝滯了。
那念出聲的副考官自己也被這石破天驚的論斷嚇住了,後麵的字句卡在喉嚨裡,再也念不下去。他手指微微顫抖,目光死死地釘在紙上那力透紙背、殺氣騰騰的文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