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了許久沒有找到食物,林逸實在太困了,和衣而睡。第二日,林逸早早起床,今天是重要的日子,耽誤不得。
大胤宣德九年,春闈未至,鄉試先行。
青州府貢院門外,天光剛透出一線魚肚白,寒氣卻凝得如同實質,能刮下人一層臉皮來。烏泱泱的人群擠在森嚴的朱漆大門前,挨挨擠擠,卻奇異地保持著一種壓抑的沉默,隻有粗重的呼吸混著牙齒打戰的細碎聲響,活像一群被驅趕著待宰的牲口。
林逸裹在人群中那件半舊的青布直裰裡,後腰某個要命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提醒他幾天前那頭蠻牛的“深情問候”。他微微佝僂著身子,一半是舊傷未愈,一半是這具身體裡那股火燒火燎的空虛感——胃袋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又揉搓,攪得他眼前一陣陣發花。袖袋裡僅剩的半塊粗糲餅子,早被他啃得隻剩些碎渣,此刻正頑強地刮擦著喉嚨。
“娘的,比當年考研擠圖書館還狠。”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腹誹了一句,目光掃過周遭一張張或緊張煞白、或故作鎮定、或麻木呆滯的臉。寒酸的長衫,洗得發白的頭巾,還有那掩藏不住的菜色,便是這群“斯文種子”最統一的標識。偶爾夾雜著幾個絲綢光鮮、仆從簇擁的公子哥兒,在這灰撲撲的人堆裡,紮眼得像掉進煤堆裡的金元寶。
貢院那對沉重的黑漆大門在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中緩緩開啟,如同巨獸張開了布滿獠牙的嘴。維持秩序的衙役們頓時繃緊了臉,手中水火棍毫不留情地往前推搡,驅趕著人流。
“排好!排好!不許擁擠!查驗身份!”
“都給我把號牌舉高咯!讓開!讓開!”
喝罵聲、推擠的悶哼聲、被踩了腳的痛呼聲混作一團。林逸被人流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往前湧去,好幾次後腰撞上旁人的包袱,疼得他直抽冷氣。好不容易擠到查驗身份的案桌前,一個留著山羊胡、眼皮耷拉的師爺正慢條斯理地翻著名冊。
“姓名,籍貫,廩保文書,號牌!”師爺頭也不抬,聲音平板得沒有一絲波瀾。
林逸趕緊遞上那塊刻著“丙字柒拾叁號”的木牌,又摸出那份皺巴巴、蓋著縣學鮮紅印章的廩保文書。
師爺用枯瘦的手指撚開文書,渾濁的眼睛在“林逸,青州府清河縣學”幾行字上溜了一圈,又抬起眼皮,挑剔地掃了掃林逸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白、手肘處還綴著塊不起眼補丁的直裰,鼻翼翕動了一下,似乎聞到了某種窮酸氣。
“嘖。”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嗤響從他鼻腔裡飄出來,手指在名冊上隨意一點,算是過了。“進去吧,丙字柒拾叁號。記住號舍,走錯了打斷腿可沒人管。”
林逸默不作聲地接過木牌和文書,心底翻了個白眼。這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古今通用,爐火純青。
穿過那扇象征著秩序與森嚴的大門,裡麵是另一番景象。青磚鋪地的甬道筆直延伸,兩側是密密麻麻、鴿子籠似的號舍,一排排,一列列,整齊得令人窒息。那狹小的空間,僅容一人蜷縮,三麵磚牆,一扇矮門,活脫脫的監牢模樣。空氣裡彌漫著經年累月的陳腐氣味,混合著新鮮石灰水的刺鼻味道,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無數代趕考士子汗水與絕望浸透的氣息。
“丙字柒拾叁……”林逸捏著號牌,沿著濕冷的甬道一路數過去。越往裡走,光線越是昏暗,號舍也顯得越發低矮逼仄。終於,在甬道快要拐角的一個角落裡,他找到了自己的“考位”。
一股濃重的黴味撲麵而來。號舍內狹小得可憐,一張用粗糙木板釘成的矮桌,一條同樣粗糙的長凳,便是全部家當。牆壁上斑駁的石灰脫落了大片,露出底下深色的磚塊,角落裡甚至還掛著幾縷蛛絲。林逸小心翼翼地側身進去坐下,後腰抵著硬邦邦的磚牆,頓時又一陣悶痛傳來。
“嘶……”他倒抽一口涼氣,低聲罵了句:“真他娘的…屋漏偏逢連夜雨。”
他正揉著後腰齜牙咧嘴,甬道那頭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幾個穿著嶄新綢衫、頭戴方巾的學子,被一名小吏殷勤地引著,正往這甬道深處走來。為首的一個,約莫二十出頭,麵皮白淨,眉眼間帶著一股養尊處優的驕矜之氣,手裡還裝模作樣地搖著一柄湘妃竹骨的折扇——在這陰冷潮濕的號舍區,顯得格外刺眼。他身後跟著的兩三個,也是差不多的氣派,昂首挺胸,目光掃過兩旁低矮號舍裡的寒門考生,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沈兄,您這邊請,這邊請。天字號的幾位都給您留著呢,敞亮,通風,離主考大人的明遠樓也近。”小吏點頭哈腰,聲音諂媚得能滴出蜜來。
那被稱作“沈兄”的白麵青年,正是青州府通判沈默的公子,沈文昭。他矜持地點點頭,目光隨意掃過林逸所在的角落號舍,看到那破敗景象和林逸身上寒酸的衣著,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這丙字號的,也忒醃臢了些。”他旁邊一個跟班立刻接口,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附近幾個號舍的人聽見,“跟豬圈似的,待會兒墨汁子彆濺到沈兄身上才好。”
“慎言!”沈文昭假意嗬斥一聲,手中的折扇卻搖得更起勁了,“寒窗苦讀,也是不易。”話是這麼說,那語氣裡的優越感卻濃得化不開。
林逸隻當是耳旁風,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這種二世祖的嘴臉,他前世見多了,不值當浪費力氣。他揉了揉肚子,那惱人的饑餓感又翻湧上來。他乾脆閉目養神,努力回憶著腦中關於這個“大胤王朝”的零星信息——權臣當道,貪腐橫行,寒門難出頭……嘖,開局就是地獄難度。
不知過了多久,幾聲沉悶的鑼響驟然劃破貢院的死寂。
“開——考——!”
如同冰冷的指令,瞬間凍結了所有細微的聲響。原本還有些許壓抑咳嗽和不安挪動板凳的聲音也徹底消失。整個貢院,隻剩下紙張被分發時的細微摩擦,以及無數顆心臟擂鼓般跳動的聲音。
沉重的腳步踏過甬道青磚,兩名麵無表情的皂吏抬著一個巨大的木盤,裡麵堆滿了糊名密封的空白卷紙,挨個號舍分發。卷紙落在林逸麵前的矮桌上,發出輕響。他緩緩睜開眼,撕開那層密封的厚紙。
展開卷子,墨香微散。第一場照例是經義。林逸目光掃過,題目不算刁鑽,無非是截取了幾段《論語》、《孟子》中的句子,要求闡述微言大義。這類題目,最是磨人,也最易落入陳詞濫調的窠臼。他提起那支分發的劣質羊毫,筆頭硬得硌手,舔了舔同樣乾澀的硯台裡那點清水磨出的淡墨,稍作沉吟,便落筆疾書。
他筆走龍蛇,寫的卻不是尋章摘句的聖人訓詁。他直接將那些經義語句拋在一邊,另起爐灶,以史為鑒,刀刀見血。
解“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他不談君子小人道德之分,筆鋒一轉,直指前朝大梁覆滅之由:“……前梁之亡,非亡於狄虜鐵騎,實亡於廟堂袞袞諸公唯利是圖!官倉碩鼠肥,邊關將士饑;相府金玉滿,流民骨肉離!此利欲熏心,無分君子小人,皆國之蠹蟲也!‘喻於利’者,非獨市井小民,廟堂衣冠禽獸者更甚!”
墨點飛濺,力透紙背。寫到“小人喻於利”時,他手腕更是猛地一頓,一滴濃墨“啪”地落在卷上,恰好洇染了“利”字半邊,透出幾分猙獰。他心中冷笑:這墨點,權當是給那些盤剝百姓的“君子”們蓋的戳!
至於其他題目,他亦不循規蹈矩,或引史實針砭時弊,或借典故暗諷權貴,字字如投槍匕首。寫罷,擱筆,墨跡淋漓未乾。他麵無表情地吹了吹卷麵,全然不顧那滴紮眼的墨汙。規矩?去他媽的規矩!反正糊名,誰認得他林逸是誰?
卷子被收走,狹小的號舍裡隻剩下他和腹中愈發清晰的雷鳴。他靠在冰冷的磚牆上,閉目養神,默默對抗著胃袋的瘋狂抗議。時間在饑餓中變得格外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再次響起。新一輪考卷發下。
林逸展開卷子,目光落在詩賦題上:“《聞邊警》”。
題目要求以“聞邊警”為題,作七言一首。這題目看似尋常,卻暗藏凶險。邊塞詩,豪邁悲壯易流於空泛,婉約哀愁又顯得怯懦,分寸極難把握。更兼如今大胤北疆確實烽煙不斷,狄人頻頻犯邊,朝廷應對乏力,這題目稍有不慎,就可能觸及忌諱。
然而,這題目落入林逸眼中,卻讓他幾乎要笑出聲來。聞邊警?這簡直是瞌睡碰上了枕頭!
他毫不猶豫,提筆蘸墨,那硬邦邦的劣質筆尖在粗糙的草紙(正式謄寫前先在草稿紙上打稿)上飛舞,沒有半分滯澀,幾乎是一氣嗬成:
秦時明月漢時關,
萬裡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
不教胡馬度陰山!
筆走龍蛇,字跡狂放不羈,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銳氣。寫完最後一句,他擲筆於桌,胸中鬱氣為之一暢!王昌齡的《出塞》,千古絕唱!此情此景,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管他什麼忌諱,這磅礴氣勢,這必勝信念,正該讓那些屍位素餐的朝堂諸公聽聽!
他這裡寫得酣暢淋漓,隔壁號舍卻傳來一聲嗤笑,不高,卻清晰得刺耳。
“嗬,不通!不通之至!”正是那沈文昭的聲音,帶著刻意拔高的傲慢,“‘秦時明月漢時關’?荒謬!秦是秦,漢是漢,豈能混淆?這‘龍城飛將’又是何人?史書有載否?胡編亂造,不知所雲!如此粗鄙文句,也敢妄稱詩賦?貽笑大方!”
沈文昭的聲音在壓抑的號舍間顯得格外刺耳,幾個靠近他號舍的寒門士子聞聲,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臉上露出惶恐或羞慚之色,顯然被這貴胄子弟的“權威”評判震懾住了。有人甚至偷偷瞥向自己草稿紙上還未成型的句子,眼神遊移,似乎被說得沒了底氣。
林逸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仿佛那刻薄的點評是陣耳旁風。
他懶得理會,隻覺腹中饑餓感越發洶湧,像有無數隻爪子在撓。他目光落在硯台裡那點可憐的、已經有些發乾的墨汁上,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這玩意兒,看著倒像是某種可疑的芝麻糊,可惜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