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的青石板還凝著夜雪,蘇筱筱的棉鞋剛沾到門閂,外頭的人聲就順著門縫鑽進來,像根細針直紮太陽穴。
“蘇小姐!我們是《民生紀實》的記者,聽說您能連通古代——”
第二聲“咚咚”砸在門上時,她後槽牙咬得發酸。
昨夜隻睡了三個時辰,此刻眼尾還墜著血絲,可手摸到門閂的瞬間,指尖卻涼得像浸了冰碴。
她知道來的是誰——林薇的直播標題還在手機屏保上晃,“工業染色劑”那幾個字被她按滅前,正刺得人眼睛生疼。
門開的刹那,冷風裹著攝像機鏡頭撞進來。
林薇站在最前頭,米色羊絨大衣裹得嚴實,鼻尖卻凍得通紅,像故意要襯她身上的溫度。
她舉著麥克風的手穩得過分,另一隻手晃著張a4紙:“蘇小姐,檢測機構說您所謂的‘神賜紅米’,紅色來自工業染色劑,您有什麼要解釋的?”
蘇筱筱盯著那張紙。
打印的“檢測報告”上,“蘇丹紅”三個字洇著水痕,邊角卷得像被揉過又展開——分明是的。
她喉嚨裡泛起苦意,想起上周在二手市場淘的舊秤,想起用報紙裹著藏在梁上的半袋紅糖。
那是她最後一點甜,原想著等雪再大些,燒壺熱水泡著喝,權當給凍得發僵的手指暖個心。
“拍吧。”她突然笑了,把垂落的碎發彆到耳後,“拍到天荒地老都行。”話音未落,記者的鏡頭就懟到她鼻尖。
林薇的睫毛顫了顫,大概沒料到她不躲不閃。
蘇筱筱越過人群看向院角的老槐樹,枝椏上的雪正簌簌往下掉,像極了去年冬天,父親跪在牆根擦壁畫時,肩頭落的那層白。
“我爹走的時候,說這壁畫是命。”她聲音輕,卻像塊石子砸進靜潭,“他說‘阿妧,你守著它,就是守著蘇家的魂’。”
林薇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看見蘇筱筱轉身時,腕間的星紋亮了一瞬——那是前晚直播裡她故意虛化的“鬼火”,此刻在晨光裡泛著淡金色,像條活的小蛇。
蘇筱筱沒再看他們。
她踩著結霜的青磚往正屋走,棉鞋後跟沾了雪,在地上拖出兩道濕痕。
梁上的紅糖用舊布包著,她踮腳夠的時候,後腰的舊傷抽了一下——那是上個月搬米袋時磕的。
布包拆開,粗粒紅糖在掌心堆成小山,甜香混著黴味鑽進鼻腔。
她閉了閉眼,把整包糖倒進陶甕裡的糙米中,手指攪了攪,米和糖便融成一片暗紅。
“阿昭,接著。”她對著壁畫輕聲說。
腕間星紋燙得灼人。
陶甕裡的米“唰”地消失時,她晃了晃,扶住桌角才沒栽倒。
這是她第一次一次性傳遞超過五十公斤,額角的汗順著下巴滴進衣領,涼得人發抖。
門外的記者還在喊,聲音像隔了層毛氈,她卻聽見壁畫裡傳來隱約的喧嘩——是雁門郡的方向。
顧昭正蹲在軍帳外的空地上。
吳嬸的銅盆“當啷”落地時,他剛用刀尖挑起一粒米。
米身紅得刺眼,像浸過血。
“米裡出血了!”吳嬸的嗓子破了音,“莫不是神明動怒了?”
百姓“轟”地往後退,幾個小娃娃被擠得哭出聲。
顧昭望著那片紅,忽然想起昨夜蘇筱筱傳遞的半塊硬饅頭——他摸過壁畫,能感覺到那饅頭硬得硌手,咬一口能刮破牙齦。
她哪裡是神明,分明是個餓著肚子還要給人塞糖的小傻子。
“都圍過來。”他站起身,甲胄相撞的脆響壓過騷動。
手指插進米堆裡,抓了滿滿一把,放進嘴裡。
糙米的澀先漫開,接著是甜。
紅糖的甜裹著米香,從舌尖漫到喉嚨。
他嚼得很慢,望著人群裡發抖的老婦,望著縮在母親懷裡的小娃,忽然笑了:“這不是血,是甜。”
吳嬸抹著淚擠到前頭:“將軍,這……”
“她送的是糖。”顧昭把剩下的米攤在掌心,陽光漏進軍帳,照得紅米發亮,“怕我們吃不下糙米,才混了糖。”
人群靜了一瞬,接著爆發出抽噎聲。
有個老頭顫巍巍摸了粒米,放進嘴裡,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是甜的!真甜!”小娃娃們擠著去抓米,凍紅的小手沾了糖,在臉上抹出紅道道。
吳嬸捧著銅盆哭:“原來神明記得我們愛吃甜……”
顧昭沒說話。
他望著壁畫上若隱若現的星紋,想起昨夜蘇筱筱說“等春天穄子熟了”時的語氣——帶著點小雀躍,又藏著點不確定。
她明明自己餓著,卻把最後一點甜都給了雁門。
城外的枯樹林裡,阿雲嘎縮在樹後,狼皮鬥篷落滿雪。
他望著漢軍陣中沸騰的人群,喉結動了動。
方才他看得清楚,那“血”沾在顧昭指尖,是黏的,還泛著蜜色——像極了他阿妹小時候偷喝的糖漿。
“可汗,漢人真有神助。”他跪在氈帳裡,聲音發悶,“米中落血,顧昭不懼反笑。”
阿木爾撥弄著狼頭匕首,刀尖挑起塊肉:“若真是神跡……”
“可那血,像糖漿。”阿雲嘎咬了咬牙,“末將離得近,聞著有甜味。”
氈帳裡的火盆“劈啪”響了聲。
阿木爾的刀尖頓住,忽然笑了:“有意思。”
老院的日頭爬到屋簷時,蘇筱筱靠在壁畫前喘氣。
她摸出塊發硬的鍋巴嚼著,忽然腕間一涼——星紋不再發燙,反而沁出絲涼意。
她低頭,看見一片枯黃的葉子正從壁畫縫隙裡鑽出來,邊緣卷著,還沾著點碎土。
她屏住呼吸,輕輕捏起那片葉子。
葉脈的紋路像極了她在農科所查過的資料——是穄子葉,耐旱的品種,春天就能種。
風從破窗吹進來,葉子在她掌心晃了晃。
蘇筱筱望著窗外還沒走的記者,望著林薇扭曲的臉,忽然笑出了聲。
她把穄子葉貼在唇邊,輕聲說:“阿昭,春天要來了。”蘇筱筱捏著那片枯黃的穄子葉,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葉尖還沾著極細的碎土,像被誰小心擦過又特意留了點,好讓她摸到雁門的溫度。
紙條是用舊布包著的,展開時窸窣作響,墨跡未乾,“穄子未熟,心已先熟”八個字歪歪扭扭,像是握著刀的手硬擠出來的——她能想象顧昭坐在篝火旁,甲胄未卸,刀尖挑著炭塊在布上劃字的模樣。
腕間星紋突然泛起溫熱,像有人隔著時空輕觸她的脈搏。
淡金色的光霧從壁畫上漫開,一行小字浮現在空氣裡:【救人累計達六千,每日傳遞上限+五十公斤】。
她盯著那行字,喉頭發哽——上回傳遞紅米時,吳嬸說分糧那日有三個餓暈的老人醒了,阿婆把最後半塊糖塞給小孫兒時,他舔著嘴唇喊“神仙姐姐”。
原來每一聲“活了”,都在給壁畫充能。
“原來不是我在渡他們,是他們在渡我。”她喃喃著,把紙條按在胸口。
老院的風從破窗鑽進來,吹得桌上的《雁門風物誌》嘩嘩翻頁,父親的批注在紙頁間忽隱忽現:“穄子耐旱,三歲小兒可種,雁門舊年災時全靠此。”她翻到最後一頁,父親用紅筆圈了句“古法深埋誤事,淺播密植方得生”——這是他年輕時在農科院當學徒的筆記,後來破產時,他說“蘇家可以窮,但雁門的法子不能斷”。
手機突然炸響,林薇的新視頻推送跳出來。
鏡頭裡,她舉著手機掃過蘇筱筱堆泡麵箱的角落,畫外音尖銳:“大家看!所謂神賜物資,不過是她囤的過期食品!”畫麵切到泡麵箱上的生產日期,2021年的數字被放大成猩紅。
彈幕刷得飛快,蘇筱筱卻看見鏡頭掃過梁上時,老馬頭從門縫裡探出頭,搓著手喊:“這房要拆了!誰買誰倒黴!”
她關掉手機,把泡麵箱踢到牆角。
紙箱裡的老壇酸菜麵嘩啦啦掉出來,她蹲下身,撿出最底下的牛皮紙包——那是父親臨終前塞給她的,“裡頭是我整理的農科資料,萬一用上”。
油燈光暈裡,她鋪開泛黃的稿紙,鋼筆尖蘸了蘸墨水,在“穄子種植”那頁寫下:“淺播,覆土不超過三寸;密植,行距一尺半;遇旱莫慌,夜間用陶甕接露——阿昭,我爹說這法子能多活三成苗。”
寫著寫著,鼻尖泛起酸意。
她想起昨夜傳遞紅糖時,顧昭嚼米的模樣,喉結滾動的幅度像在嘗什麼珍寶。
筆鋒頓了頓,又添一句:“彆學我爹當年,總把甜的藏最後。你要先吃一口,再告訴我甜不甜。”寫完,她把紙頁用油紙層層裹好,又在最外層灑了點玫瑰護手霜——這是她唯一的“私貨”,想讓他知道,遞東西的人不是神,是個會塗香香的姑娘。
“阿昭,接著。”她對著壁畫輕聲說。
腕間星紋燙得發燙,這次她沒扶桌角,反而挺直了背。
油紙包消失的刹那,她聽見壁畫裡傳來細碎的響動,像有人在拆包裹時,指尖抖得碰響了陶甕。
雁門軍帳裡,顧昭正用匕首挑開油紙。
玫瑰香混著墨香鑽出來時,他的耳尖“騰”地紅了。
紙頁上的字比他想象的小,一筆一畫都帶著韌勁,“淺播密植”四個字被圈了又圈。
他摸了摸紙角,還帶著蘇筱筱的體溫——定是她連夜寫的,指腹在紙上遊走,能感覺到墨跡未乾時壓下的褶皺。
“將軍!”趙五郎掀簾進來,雪地靴上沾著冰碴,“北坡試種點的土翻好了,您看……”
顧昭把紙頁小心收進甲胄內層,那裡貼著半塊硬饅頭,是蘇筱筱上周傳的。
“走。”他抓起鐵犁,甲胄碰撞的脆響裡帶著笑,“今日起,雁門的農令,由蘇姑娘定。”
雪地裡,他走在最前頭。
鐵犁劃開凍硬的土塊,露出底下黑褐色的壤。
趙五郎舉著紙頁念:“淺播三寸——將軍,這比咱們從前埋的淺了一半!”顧昭把穄子種撒進犁溝,抬頭看天,陰雲正散,有淡金色的光漏下來,像極了蘇筱筱腕間的星紋。
“照做。”他說,“她寫的,比我讀的兵書還金貴。”
老院的夜來得早。
蘇筱筱蜷在壁畫前打盹,腕間星紋突然涼了一瞬。
她迷迷糊糊摸了摸,卻摸到一片濕潤——是星紋在滲光?
她正要細看,困意卻湧上來,眼皮重得像墜了鉛。
迷迷糊糊間,她聽見壁畫裡傳來清越的鳥鳴,像極了雁門春天的第一聲布穀。
“阿昭……”她呢喃著,把臉貼在壁畫上。
清晨的陽光刺得她眯起眼。
她揉著發疼的太陽穴坐起來,突然僵住——腕間星紋正發出柔和的光,像有顆小太陽嵌在皮膚下。
光裡浮著幾個小字,她湊近看,心跳漏了一拍:【雙向傳遞權限開啟倒計時:7日】。
窗外,老槐樹的枝椏上,不知何時落了隻灰雀,正歪著頭啄食——那是雁門才有的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