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筱筱是被掌心的刺痛驚醒的。
晨光透過紗窗在床頭投下一片淡金色的光影,她額頭上還沾著冷汗,卻連擦都顧不上,翻身就去摸枕頭下的舊布包。
那是父親臨終前塞進她手裡的,布包的邊角都磨得發白了,裡麵裹著一塊褪色的絲帕——父親說這是蘇家傳了十代的東西,等她明白壁畫的秘密時再看。
展開絲帕的瞬間,她倒抽了一口涼氣。
掌心上的血痕泛著淡紅色,就像被誰用細針紮過的篩子,竟與絲帕上繡的雲紋嚴絲合縫,重疊成壁畫裡雁門郡外那座青灰色的山形。
她突然想起昨夜傳遞麻繩時,顧昭摸到的血;想起孫秀才說“蘇姑娘的傷與將軍同步”時,顧昭突然攥緊麻繩的手。
“原來不是共感。”她對著絲帕喃喃自語,指尖輕輕碰了碰血痕,“是血脈。”
窗外麻雀撲棱著翅膀飛過,她突然想起今早要做的事。
舊木櫃最底層的鐵皮盒被拖出來時,帶起了一層灰塵。
裡麵躺著三本硬殼兒童讀物,是她破產後唯一沒賣掉的東西——《十萬個為什麼·農業卷》《簡易拚音入門》《基礎算術圖解》。
封皮上還留著她用馬克筆寫的“給未來的寶寶”,現在卻要把它們拆成碎片。
裁紙刀劃開書脊時,她的手在顫抖。
第一頁是玉米種植圖解,第二頁是拚音表,第三頁是打井的步驟……每撕下一張,就像剜掉一塊肉。
可當她想起雁門郡那些捧著課本卻被罵“妖法”的孩子,想起顧昭說“再傳三天謠言,就要燒書”時緊繃的下頜線,刀刃還是狠狠壓了下去。
裝訂用的線是從窗簾上拆下來的,封麵是用硬紙板剪的,她用鋼筆工工整整地寫了“顧氏祖訓·軍中秘典”八個字。
最後在扉頁夾了一張紙條,字跡被壓得很深:“說是你祖父留的打仗口訣,孩子練字就是背口訣。”
“叮——”
壁畫傳來熟悉的輕響時,蘇筱筱正把最後一頁算術題塞進去。
她扶著牆緩了緩,掌心的血痕又滲出血珠,滴在硬紙板封麵上,像一朵極小的紅梅。
雁門郡的晨霧還沒有完全散去,顧昭正蹲在演武場教新兵打繩結。
麻繩是昨夜蘇筱筱傳來的,粗得能勒住成年犛牛,他指尖還留著她掌心的溫度——還有血的鹹澀味。
“將軍!”趙五郎的大嗓門驚飛了簷下的麻雀,他抱著一個硬紙包跑過來,“神……蘇姑娘又傳東西了!”
顧昭接過紙包的手停頓了一下。
這是蘇筱筱第一次主動傳遞“非物資”,紙包的邊角磨得毛糙,封麵上的字卻力透紙背。
他翻開第一頁,呼吸突然一滯——是拚音表,是打井圖,是他前日在信裡提過的“孩子總把‘水’寫成三條線”的糾正寫法。
“這是……”
“將軍!”孫秀才扶著老花鏡擠過來,袖口還沾著墨汁,“讓老朽看看!”他顫巍巍地翻開書頁,指尖在“顧氏祖訓”四個字上撫了又撫,突然“撲通”一聲跪在青石板上,“難怪前日教娃念‘shui shi wo ’時,孩子們說字像將軍書房的碑帖!原來真是顧老將軍傳下的軍中秘典!”
演武場霎時安靜了下來。
幾個蹲在牆根的百姓探出頭,抱著柴火的婦人停下了腳步,連正在喂雞的老婦都踮著腳張望。
孫秀才扯著嗓子喊道:“來!小柱、阿梨,把昨日學的念給大家聽!”
“水——是——我——們——的——光——”
七個孩童脆生生的聲音撞破了晨霧。
小柱是獵戶的兒子,臉上還留著被野蜂蜇的腫包;阿梨是糧鋪的閨女,破布裙上沾著麩皮。
他們仰著頭,手指點著“水”字的拚音,陽光穿過他們的發頂,在“顧氏祖訓”四個字上跳躍。
“將軍祖上就懂神明顯靈之道!”趙五郎突然吼了一嗓子,他抄起一根麻繩甩得劈啪作響,“前日我親眼見將軍飲墨擋箭,這書要是妖法,能教出這麼亮堂的娃?”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賣菜的張嬸把菜筐往地上一墩:“我家二小子前日還說‘井要打八尺’,我當他瘋了,合著是老將軍教的?”打鐵的李叔摸著書脊笑著說:“難怪我家鐵蛋說‘算術能算糧’,原是將軍家傳的本事!”
顧昭垂眼盯著書頁上的血漬——那是蘇筱筱的血,混著他的血,在“水”字旁邊洇成了一個小團。
他伸手按在壁畫上,牆裡很快傳來溫溫的觸感,像她的指尖在碰他的手背。
“你連謊都編得有章法。”他低聲說,嘴角抿出了極淡的笑容。
壁畫那邊沉默了片刻,傳來清淺的抽鼻子聲:“總不能讓孩子們……”
“燒書。”顧昭替她說完,指腹重重地按在牆上,“我明白。”
此時雁門郡外三十裡的蘆葦蕩裡,阿勒泰正貓著腰往草窠裡縮。
他是匈奴右賢王帳下的斥候,本要探聽雁門郡的糧況,卻被一串童聲勾住了腳——“媽 米 穀——媽 米 穀——”
“這是啥?”他扒開蘆葦葉,看見七個孩童圍著一塊破木板,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媽 米 穀”。
小柱指著“米”字說:“這是吃的米,我娘說等打完井,就能種出白生生的米。”阿梨拽他的袖子說:“念拚音!將軍說要先念‘u’!”
阿勒泰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自己八歲那年,娘被漢兵的箭射死在草場,他跟著阿木爾叔叔學騎馬射箭,學的是“殺漢狗,搶糧食”。
可眼前這些漢家娃,學的是“水是我們的光”,是“媽米穀”,是……他鬼使神差地跟著念了一句:“媽 米 穀。”
“誰?!”
小柱突然轉頭。
阿勒泰驚得滾進了蘆葦叢,袖中卻多了一張皺巴巴的紙——他剛才趁亂撕了塊寫著拚音的邊角。
歸營時天已經擦黑了。
阿木爾的馬鞭抽在他腳邊:“你倒是說說,蹲蘆葦蕩裡半天,探到個屁?”
阿勒泰摸著袖中那張紙,喉嚨發緊:“他們……教娃識字。”
“放屁!”阿木爾抽出腰刀,刀刃映著篝火泛著冷光,“你忘了你娘怎麼死的?漢狗的字能吃還是能穿?”
阿勒泰低頭盯著自己的靴子。
靴底沾著雁門郡的土,混著草屑和碎紙片——紙片上的“媽 米 穀”被他用泥蓋住了,可指尖一碰,還是能摸到凹凸的字跡。
“我沒忘。”他輕聲說,袖中那張紙被攥得更緊了。
傍晚的風卷著槐花香鑽進了老院。
蘇筱筱靠在壁畫上整理碎書頁,突然皺起了眉——牆麵比往常燙,像有人在裡麵燒炭。
她試探著把掌心按上去,刺痛感突然炸開,血珠順著指縫滲出來,在牆上洇成了一個小紅點。
“顧昭?”她輕聲喚道,“你那邊……”
壁畫沒有回應。
她盯著牆上的紅點,後頸泛起了一層薄汗。
風掀起窗紗,吹得桌上的“顧氏祖訓”嘩啦作響,最後一頁算術題被吹到了地上,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八萬人,一人一碗粥,要多少米?”
窗外的槐葉沙沙作響,像誰在說悄悄話。
蘇筱筱彎腰撿紙,指尖碰到地麵的瞬間,又一陣灼痛從壁畫傳來,比之前更強烈,像有人在牆裡攥住她的手,重重地捏了一把。
蘇筱筱的指尖剛貼上壁畫,掌心的刺痛便如沸水澆過。
她猛地縮回手,卻見牆麵上那點血漬正泛著異常的溫熱,像塊被捂了許久的火炭。
後頸的汗毛根根豎起——這溫度不對,昨日傳遞麻繩時,牆麵最多是溫涼的,此刻卻燙得能烙紅皮膚。
“顧昭?”她輕聲喚,聲音發顫。
回應她的是太陽穴突然炸開的悶痛。
眼前的老木櫃、散落的書頁都模糊起來,恍惚間有畫麵湧進腦海:蘆葦蕩裡閃過匈奴皮靴的尖角,剛冒出綠芽的穄子田騰起一縷黑煙,還有顧昭單膝跪在城垛邊,左手死死壓著右肩的箭傷,指縫間滲出的血正順著鎧甲紋路往下淌。
“他瞞我箭傷惡化了!”蘇筱筱踉蹌著扶住桌沿,額角的冷汗滴在算術題頁上,暈開一片墨痕。
她想起前日顧昭在信裡隻字未提箭傷,隻說“新麻繩夠加固半段城牆”;想起他遞來的碎紙片上,字跡比往常更勁挺,像是刻意壓著顫抖寫的。
“笨蛋。”她咬著唇翻出鐵皮盒,裡麵還剩半袋消炎藥粉、兩捆尼龍繩,和原本打算明日傳的耐旱菜種。
指尖撫過菜種袋時頓了頓,又迅速抽回——城牆要是塌了,菜種再金貴也救不了人。
拆封的動作比往日快了三倍。
消炎藥粉倒進粗布包時,她數了又數:“分三次傳,每次二十克,剛夠他敷三天。”尼龍繩被她剪成兩米一段,用紅繩紮成小捆,“趙五郎說城牆裂縫要纏三層,這些夠補最危險的東牆。”最後摸出那盒舍不得用的雲南白藥,猶豫兩秒,還是全倒了進去。
傳遞的金光閃過壁畫時,她的膝蓋重重磕在桌角。
精力像被抽乾的海綿,眼前發黑,可她咬著牙又推了把布包——顧昭右肩的箭傷她見過,箭頭帶倒刺,若是感染……
雁門郡的月光正爬上東城牆。
顧昭扶著城磚的手在抖,右肩的灼痛從骨頭縫裡往外鑽。
他本不該來巡夜的,軍醫說箭傷化膿要靜臥,可他總想起前日蘇筱筱傳來的課本上,小柱在“井”字旁邊畫了朵歪歪扭扭的花,寫著“等井成了,給蘇媽媽看”。
“將軍!”趙五郎的大嗓門從梯道傳來,“東牆裂縫又寬了半指!”
顧昭剛直起腰,右肩的劇痛便如刀絞。
他踉蹌兩步,手本能地去扶腰刀,卻摸了個空——刀鞘不知何時滑落在地,發出清脆的響聲。
“將軍!”趙五郎衝上來時,正看見顧昭單膝跪地,額頭抵著城磚,冷汗把鎧甲裡的中衣都浸透了。
他伸手去扶,指尖碰到右肩甲片時被燙得縮回——那片甲胄下的皮膚,燙得像剛出爐的烙鐵。
“噓。”顧昭抓住趙五郎的手腕,聲音啞得像砂紙,“彆讓蘇姑娘知道。”
趙五郎的眼眶瞬間紅了。
他想起昨夜替將軍拆箭傷時,腐肉混著膿血黏在紗布上,將軍咬著牙一聲沒吭;想起今早將軍硬要把最後半塊餅分給老婦,說“蘇姑娘傳來的糧,要給最餓的人”。
“知道,知道。”他胡亂抹了把臉,解下腰間的麻繩——是蘇筱筱前日傳來的,粗得能勒住犛牛。
他蹲在顧昭身邊,把麻繩撕成細條,又編成巴掌大的護肩,“將軍,我給您墊在甲裡,軟和。”
顧昭低頭看著那團帶著體溫的麻繩,突然笑了:“你倒會想主意。”
“這是將軍娘子的東西。”趙五郎故意把“娘子”二字咬得重,見顧昭耳尖泛紅,又壓低聲音,“貼身帶著最靈,我娘說過,心上人送的物件能擋災。”
城樓下不知何時圍了一圈百姓。
張嬸攥著半段麻繩擠進來:“我家有舊布,剪了給將軍縫裡子!”李叔掄著鐵錘哐當砸牆:“東牆我來守,將軍回營歇著!”連前日罵過“妖法”的王老漢都顫巍巍遞來半塊膏藥:“這是我上山采的,治瘡毒管用……”
顧昭望著眼前晃動的麻繩,突然想起蘇筱筱在課本裡畫的太陽。
那些歪歪扭扭的紅圈,此刻正從百姓手裡、城垛上、老婦的發髻間冒出來,把月光都染暖了。
深夜的老院飄起細雨。
蘇筱筱蜷在壁畫前打盹,被一陣濕熱的觸感驚醒。
她迷迷糊糊摸向牆麵,指尖觸到的不是冰涼的磚,而是一片溫熱的濕——像剛凝固的血,帶著點鐵鏽味。
“顧昭?”她輕聲問,聲音裹著鼻音。
牆裡傳來極輕的叩擊,三長兩短,是前日他們約好的“我在”。
“你藏傷。”她吸了吸鼻子,“我藏疼。”
牆裡的溫度突然升高,像有掌心覆上來。
她想起白日傳遞物資時,精力透支到眼前發黑,卻還是咬著毛巾沒喊停——就像顧昭咬著牙不讓她知道箭傷惡化。
“等穄子熟了。”顧昭的聲音混著雨聲滲進來,帶著點啞,“我不叫你神明媽媽,叫你蘇姑娘。”
蘇筱筱的眼淚砸在牆麵上,和那片濕痕融成一片。
她終於聽懂了——這不是改口,是歸還。
他第一次把她當成該被平等守護的人,而不是需要仰望的神明。
“好。”她把臉貼在牆上,“我等。”
雨越下越大,牆上的水漬蜿蜒著,像道不會冷的淚痕。
蘇筱筱迷迷糊糊睡過去前,聽見牆裡傳來極輕的一聲:“睡吧,我守著。”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紗時,蘇筱筱是被頭痛疼醒的。
她摸著發漲的太陽穴坐起來,卻見壁畫上那片濕痕不知何時乾了,隻留個淡紅的印子,像朵開在牆上的小花。
窗外的槐葉上還沾著雨珠,滴在窗台上,叮咚作響。
她望著那朵“小花”發了會兒呆,突然想起昨夜顧昭說的“穄子熟了”——也不知雁門郡的穄子,抽穗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