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巢義軍偷襲成功鄆州後,當即宣布開倉放糧,隨後鄆州城中顯現出一片清晏之象。
而黃寧在病榻上聽到這個消息後,也是激動不已。
他這時坐在榻邊,聽到外麵的士卒兄弟們圍在一起議論著此番大勝的戰績。
“黃將軍感覺怎麼樣了?”
“已無大礙了。”
黃寧披上外衣,旋即走出了屋內。
“黃將軍……”
外麵的守衛士卒都紛紛上前問候。
“大哥呢?”
“大帥與王仙芝將軍現在在鄆州,聽說那邊正在肅清唐廷不投降的官吏。”
“現在還是不宜殺伐過重啊。”
黃寧一聽,便有自己的擔憂。
那些唐廷的官吏可以予以解職,如果將不投降的都殺了,義軍手上的鮮血就沾染的太多了。
此時鄆州城頭的唐旗已被撕得粉碎,殘破的布帛在朔風中獵獵作響。
黃巢按劍立於州衙前,青石板縫裡還滲著昨日的血跡。
“這些冥頑不靈的狗官,不殺不足以立威。”王仙芝踢了踢跪在階下的鄆州司馬,鐵甲發出鏗鏘之聲。
三十餘名被縛官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們緋色的官袍沾滿泥汙,像一片片凋零的楓葉。
黃巢望著遠處冒起炊煙的民宅,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劍柄上纏著的紅綢:“開倉放糧後,民心初定”
“正是要借這些人頭震懾四方!”王仙芝突然拔高聲音,驚起簷下棲鴉,“讓各州郡知道抗拒義軍的下場!”
刑場設在城西菜市口,昨夜積雪被踩成汙黑的泥漿。
劊子手正在磨刀,霍霍聲驚得一個年輕文官失禁,騷臭味混著血腥氣在空氣中蔓延。
“午時三刻問斬——”傳令兵的聲音在長街上回蕩。
忽然人群如潮水般分開,有個白發老者拄杖而來,葛布麻衣上結滿冰淩。
“張老先生!”有百姓驚呼,隨即被義軍士兵用槍杆逼退。
老者徑直走到監斬台前,枯枝般的手抓住台沿:“將軍可記得‘殺降不祥’的古訓?”
王仙芝拍案而起,案上令箭筒震得嘩啦作響:“老匹夫安敢妄議軍事!”
黃巢卻抬手製止親兵,眯眼打量這個瘦骨嶙峋的鄉紳:“先生是?”
“老朽張明遠,大中年間舉明經科。”老者從懷中掏出一卷竹簡,“這是鄆州曆年稅賦實錄。”
竹簡在案上滾開,露出密密麻麻的朱批小字。
“被縛的劉彆駕,曾三次冒死扣下朝廷加賦詔令。”老者顫抖的手指劃過竹簡。
“那位趙參軍,去年旱災時私開官倉,背上還留著刺史鞭痕。”
人群開始騷動,幾個婦人突然衝出行列,跪在雪地裡磕頭如搗蒜。
“劉青天不能殺啊!”老婦人額角磕出血,融化了寸許積雪。
王仙芝臉色鐵青,佩刀已出鞘半尺:“刁民聚眾,統統”
“且慢。”黃巢按住他手腕,轉向張明遠:“先生可知他們拒不歸順?”
老者突然挺直佝僂的背脊,聲音如古鐘轟鳴:“文死諫,武死戰,各為其主本是君子之道!”
這句話像塊熱鐵砸進雪堆,刑場四周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有個缺牙老漢突然高喊:“趙參軍給俺娘賒過藥!”
“劉彆駕免了俺家徭役!”瘸腿工匠揮舞著木拐。
聲浪越來越高,維持秩序的義軍士兵開始不安地交換眼神。
黃巢看見人群中有個總角小兒,正拚命舉著半塊粟米餅要遞給囚犯。
他忽然想起五歲那年,關中大旱,父親用最後半鬥米換回《論語》時說的話:“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
王仙芝的刀鞘重重磕在案角:“再敢喧嘩者同罪!”
“仙芝兄。”黃巢輕喚一聲,指尖劃過竹簡上某處,“你看這裡。”
竹簡記載著去年朝廷征討南詔時,鄆州本該征發民夫三千,而這些官吏聯名上書,最終改為八百。
王仙芝的刀慢慢滑回鞘中,銅吞口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黃巢起身時,大氅掃落案上令箭,紅頭簽散了一地。
“解縛。”
這兩個字像驚雷滾過刑場,劊子手茫然地鬆開絞索。
張明遠突然跪地長揖,白發幾乎觸及泥濘:“將軍今日之仁,必得天道佑之!”
被鬆綁的劉彆駕卻挺立不跪,官袍裂口露出脊背上紫黑的杖痕:“要殺便殺,何必作態!”
黃巢不怒反笑,解下自己的猩紅披風扔過去:“是條漢子,可惜明珠暗投。”
“爾等即刻革職,永不得入仕。”黃巢環視那些驚疑不定的麵孔,“若再持唐廷印信”
他忽然拔劍劈斷案角,木屑紛飛:“猶如此案!”
人群爆發出歡呼,幾個少年趁機翻過柵欄,爭搶那截斷落的案角當柴火。
王仙芝扯著黃巢退回儀門,壓低的嗓音裡帶著火星:“你今日種下禍根了!”
“你看那些百姓。”
黃巢指向刑場外漸散的民眾,有人正扶著獲釋官吏慢慢行走。
“我們打天下,終究要靠這些挑擔的手推車。”
暮色中,張明遠的身影逆著人流走向州學,懷中竹簡露出一角,隱約可見“民為貴”三個字。
黃寧趕到時,正看見兄長站在空蕩蕩的刑場上,彎腰拾起那件沾滿泥雪的披風。
“聽說你赦了那些官?”黃寧接過披風輕輕抖著,“王將軍怕是”
“他氣衝衝回營了。”黃巢望著西天最後一縷霞光,“你說得對,鮮血染太多,路就走窄了。”
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新糊的燈籠映出“大齊”二字,在風中輕輕搖晃。
夜色如墨汁般浸透了鄆州城垣,黃巢的宅邸內卻亮如白晝。
“大帥三思啊!”副將朱溫攥著軍報的手指節發白,“各營兄弟都在議論今日刑場之事。”
黃巢正用麂皮擦拭劍鋒,燈火在刃上折出冷光:“連你也覺得我軟弱?”
帳外突然傳來窸窣聲,親兵押進個蓬頭垢麵的漢子:“抓到這個在糧倉外鬼鬼祟祟的。”
那人抬頭露出黥麵,竟是白日獲釋的趙參軍。
“來取死麼?”黃巢的劍尖抵住他咽喉,卻看見對方懷中掉出本冊子。
《鄆州倉廩錄》攤開在地,密密麻麻記著各鄉裡孤寡名冊。
趙參軍喉嚨滾動:“將軍既開倉濟民,某某知道哪些人最缺糧。”
燭火爆了個燈花,映得黃巢眉間那道舊疤格外猙獰。
他突然收劍入鞘:“明早帶路。”
朱溫急得去扯黃巢袖甲:“大帥!這分明是”
“是條漢子。”黃巢打斷他,踢了踢冊子,“比那些隻會喊打喊殺的強。”
更深露重時,黃寧發現兄長獨自在城垛上眺望長安方向。
“在想王將軍?”黃寧遞過溫熱的黍酒。
黃巢喉結滾動,酒液順著胡須滴在鐵甲上:“當年販私鹽時,他說要帶兄弟們吃上皇糧。”
遠處傳來嬰兒啼哭,新建的粥棚下晃動著零星燈火。
隨後營帳內竹簡散落時,黃巢恰好策馬而至,馬蹄踏斷了《孟子·梁惠王》篇的簡牘。
“撿起來。”
他聲音不重,卻驚得那副將慌忙跪地拚湊竹簡。
黃巢突然下馬,親手拾起營帳外寫著“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殘簡。
朱溫突然拽過黃巢:“大帥你看!”
營地內閃過王仙芝的親信,正將糧袋偷偷搬上馬車。
午後校場上,黃巢當眾杖責了偷糧的士卒。
“二十軍棍!”朱溫的喊聲裡帶著快意。
受刑者慘叫時,黃巢卻發現圍觀百姓眼神閃爍。
“他們覺得打輕了。”黃寧低聲道。
“這些兵昨日還搶過民女。”
而隨後王仙芝聽聞此事後,突然率親兵闖入黃巢所居的宅邸內,鐵甲相撞聲驚飛滿場的麻雀。
“為幾個賤民自斷臂膀?”
而黃巢默默展開那卷《鄆州倉廩錄》,指著某頁被血染透的名單。
王仙芝突然起身,用劍劈碎案幾,又大聲道:“今天的事,你真是婦人之仁!”
話畢,王仙芝又帶著親兵離開了這裡。
暮色染紅護城河時,兄弟二人在箭樓找到喝悶酒的王仙芝。
“記得嗎?”黃巢晃著酒囊,“那年雪夜,你分給流民最後半塊胡餅。”
王仙芝的刀突然出鞘,削落黃巢一縷鬢發:“可現在我們要坐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