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茶室談判
平戶勝尾山,一間小小的草庵,牆壁上抹有褐色的塗料,茅草搭就的天棚高低錯落。一隻竹製的花瓶擺在壁龕中,裡麵插著三枝竹花,花瓶後掛有一軸水墨畫,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裝飾。
這裡是鬆浦氏接待貴賓的茶室,鬆浦隆信一身銀灰色的和服,跪坐在頂棚低矮的手前榻榻米上。相對應的,對麵林海和李國助頭上的頂棚則要高出一截,這是為了體現主人家對客人的恭敬。
鬆浦隆信將衝泡好的兩碗薄茶擺好,伸出手來指了兩下碗中泛著綿密泡沫的綠糊糊,口中道:“林桑,李桑,請!”
本來在倭國文化中,濃茶輪飲會顯得更加隆重。但考慮到林海是明國人,大約喝不慣濃茶,對輪飲可能也會排斥,所以隆信選擇了薄茶單飲的待客方式。
林海對於繁瑣的抹茶道並不感冒,說實話在茶室外的露地上等待煮水時他就有些不耐煩,有這功夫還不如看幾頁兵書。不過他也知道這是倭國上流社會的社交方式,主人家如此恭敬,做客人的也不能慢待。
於是他學著李國助的姿勢,端起茶碗放置在左手手心,右手轉動茶碗將正麵對準鬆浦隆信,然後舉至與額頭平齊,再緩緩收回,分三口喝完,最後一口還要像吃麵條一樣發出吸溜的聲音,以表示對主人家的讚賞。
“好茶!好茶!”李國助用懷紙將碗沿擦拭乾淨,細細觀賞茶碗的質地、做工和色澤,然後才恭敬地將其放回原處,口中連聲讚歎。林海不會日語,也裝模作樣地照做一遍,隻是沒有說話。
“林桑,初次見麵招待不周,還望海涵。”鬆浦隆信連連向林海鞠躬,李國助則在一旁充當翻譯。
林海暗自腹誹,這抹茶他真喝不慣。雖然是薄茶,但在他看來,把茶葉碾成粉末衝泡而成的茶湯還是很苦,真不知後世那些精日怎麼吹得出口。
這種繼承了宋代點茶法的茶飲方式在大明早已淘汰,卻被倭國剽竊過去當成了國粹,號稱抹茶道。與此類似的還有風行唐宋的魚膾,也和抹茶一樣被後世很多人以為是起源於倭國,殊不知這都是自家老祖宗玩剩下的。
林海麵帶微笑地回禮:“入你娘,真難喝!還有這個破屋子也是的,入口那什麼窩身門,狗洞一般大小,你娘的還得跪著進來。什麼狗屁的茶禪一體,裝什麼逼還不如來點實惠的,用你家婆娘來招待老子。”
反正鬆浦隆信不懂漢語,不罵白不罵。這幫小鬼子表麵上彬彬有禮,實際上並沒有學到漢家君子溫潤如玉的內在品質,反而在謙卑的外表下被壓抑出變態的性格,忍和暴,卑與狂,本就是倭國人的一體兩麵。
至於李國助怎麼翻譯的林海也不知道,隻見對麵的小鬼子麵帶笑容頻頻點頭,口中連連道:“哈依!哈依!”
林海也懶得再跟他廢話了,直奔主題道:“狗日的究竟有沒有錢,老子船上的貨你打算買多少”
鬆浦隆信卻沒有答話,反而問道:“聽聞林桑是從朝鮮過來的不知是否路過對馬島”
林海聞言暗道不妙,昨天鬆浦隆信登船時曾問過他從哪來的,當時也沒多想就說是朝鮮。後來經李國助點醒他才明白,除了對馬宗氏之外,幕府是不允許其他人和朝鮮貿易的,看來這小鬼子是有些顧忌。
林海隨口罵了句臟話,李國助按照商量好的說辭道:“我義弟說,他是登州商人,去朝鮮進的貨,然後從登州出發,經過濟州島、五島列島來到平戶,並沒有去過對馬島。”
鬆浦隆信對山東和朝鮮的地理很清楚,明初三島倭寇的主力就是當年的鬆浦黨,所以他對李國助所說的路線並不陌生。不管怎麼說林海總是從朝鮮方向來的,若是被宗氏知曉鬆浦家與之開展貿易,那恐怕將會對平戶藩不利。
宗氏在關原合戰中那是妥妥的西軍,說起黑曆史比牆頭草的鬆浦氏還黑。但奈何老烏龜家康一心想修複與朝鮮的關係,這就繞不開對朝日兩頭稱臣的對馬宗氏了,因此幕府對宗氏不僅既往不咎,而且格外優待。
對馬府中藩明明隻有一萬石的石高,還不到平戶藩的六分之一,但卻享有十萬石國主格大名的待遇,還逾製在對馬島上修了兩座城,這讓一座城都不敢修的鬆浦氏到哪兒說理去。
宗氏與鬆浦氏本來就有仇,何況朝日貿易還是人家的禁臠,絕對不會允許鬆浦氏虎口奪食。一旦被他聽到風聲做起文章來,那可真夠平戶藩喝一壺的。
這事的性質其實不見得比信清闖的禍嚴重,但問題就在於有對馬宗氏這個苦主,定然會咬住此事不放。要在江戶和宗氏拚關係,隆信是一點信心也沒有。
不過要讓隆信放棄林海的貨源,他又實在是太過肉痛,眼見平戶藩財政拮據,平戶港又麵臨由盛轉衰的拐點,他急需引入新的貿易增長點。
隆信端著茶碗沉吟不語,李國助意識到自己的機會來了,當即雙拳據地,垂首彎腰道:“隆信大人,在下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隆信點頭示意他接著說,於是李國助接著道:“我義弟是明國人,他的船無論怎麼說都是唐船,就算宗氏知曉了此事,鬨到將軍麵前也不占理。”
隆信搖搖頭道:“幕府對於唐船貿易是否要集中到長崎,態度一直很曖昧。宗氏在江戶的關係很深,如果咬住此事不放,那還是有文章可做的,何況你這位義弟的船上還有外國人。”
李國助心中狂喜,隆信的反應果然不出他的意料,這位在江戶住了六年的平戶藩主早已失去銳氣,一點風險都不敢擔。
唐船貿易目前在倭國是處於灰色地帶,不同於歐洲人被嚴格限製貿易地點,幕府對允許唐船貿易的範圍表述得很模糊。將軍有時候說讓唐船都去長崎,有時候又說唐船可以在倭國自由停靠,誰也說不清幕府的政策究竟是什麼樣的。
這就是東亞領導藝術的精髓,上麵說話模棱兩可,讓下麵的人自己琢磨,乾好了是領導有方,乾不好隨時甩鍋。具體到唐船貿易來說,幕府既希望放鬆管製使其活躍,又希望隨時有借口拿捏在其中獲利的外樣大名,當真是打得好算盤。
有鑒於此,某些沿海大名就會慎重選擇貿易對象。比如薩摩的島津氏就隻與知根知底且在倭國有一定背景的華商開展貿易,其他唐船一律送往長崎,這樣一來幕府也就無話可說了。
鬆浦氏對於唐船則一般是來者不拒,這是因為平戶是小藩,不如薩摩那般受幕府關注,財政收入也更加依賴海外貿易。但林海船上都是朝鮮貨,這犯了宗氏的忌諱,同時他的船上又有歐洲人,隆信可就不敢冒這個險了。
“如果隆信大人還不放心,那在下還有個主意。”李國助接著道,“大人可以讓我義弟去長崎,到了長崎我就以悟真寺的名義把兩條船上的貨物全部買下,再轉賣給大人。今後我義弟的船再來日本,也一律照此辦理。”
“長崎的關節我來打通,我義弟這邊也由我說服,你們兩位都是我的恩人,我絕不會在中間賺一文錢差價。”李國助仍是垂首彎腰,偷覷著隆信的表情。
隆信的臉上不見喜怒,雙眸如古井一般毫無波瀾:“你有什麼條件,直說吧。”
李國助按在地上的雙拳一緊,咬著牙齒道:“我父慘遭鄭芝龍的毒手,希望隆信大人能為我主持公道,除掉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