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權力的遊戲
鬆浦隆信當然不可能答應殺死鄭芝龍,不過他考慮再三,最終同意暫時斷絕與鄭芝龍之間的生意往來,以不敢違背幕府禁令為由讓其前往長崎貿易。
同時,隆信也提出了他的條件,李國助和林海每年賣給平戶藩不低於一千擔生絲和三千斤人參,按照事先約定好的價格交易,不得漲價。一旦上述條件不能滿足,鬆浦氏將隨時恢複與鄭芝龍之間的貿易。
林海聽了李國助的翻譯,對他道:“大哥,這個條件我覺得可以接受。每年三千斤人參我這邊沒有問題,一千擔生絲我也可以負責一半。”
李國助知道林海這是在委婉地向他提條件,就許心素掌控的貨源來說,拿出一千擔生絲完全不費吹灰之力,林海這意思是他要占一半份額。
平戶的生絲貿易規模大約就在每年一千五百擔,鬆浦氏在倭國的分銷能力就這麼大,超過這個數就賣不出去。他們的下級分銷商都是比較隱秘的,也不敢隨意擴大,以免被幕府知曉平戶的貿易體量,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以前的李家能占到這一千五百擔生絲的七成份額,差不多就是一千擔,剩下的三成由荷蘭人占據。這個比例的控製權掌握在許心素手裡,因為兩家的貨源主要都來自廈門。
如今李旦死了,鄭芝龍開辟了新的貨源渠道,可以想見李家占據的份額肯定會減少,同時平戶的絲價也會因競爭而降低。與其這樣,還不如把那五百擔讓給林海。
想到此,李國助對林海點點頭,接著用日語對鬆浦隆信道:“隆信大人,我們兄弟二人接受這個條件。”
李國助本就沒指望靠鬆浦氏殺鄭芝龍,方才不過是漫天要價,等著對方坐地還錢,能斷絕鄭芝龍的平戶貿易已經是很好的結果了。
對麵鬆浦隆信的臉上也露出笑容,這個交易對他來說也不虧。
李國助和鄭芝龍對他來說都是同質化的供應商,其貨源主要都來自大明東南。而林海代表的卻是朝鮮貨源,隆信很清楚人參在倭國的價值,對馬宗氏就是靠這玩意賺得盆滿缽滿的。
唯一可慮的是,李國助和林海是結義兄弟,有可能會聯手哄抬物價,但隆信也提出了事先約定價格的條款,如此一來這個問題也解決了。
至於鄭芝龍會不會因此而不滿,那完全不是隆信考慮的問題。即使有一天他滅了李國助和林海,隻要隆信一招手,這小白臉很快又會不計前嫌地貼過來,誰會跟銀子過不去呢
“很好,林桑這次帶來的貨物,我要兩百擔七裡絲,每擔四百兩,此外還要三千斤人參,每斤五十兩,如何”
隆信昨天已看過林海船上的貨物成色,這個價格給的還算公道。二十三萬兩白銀,差不多是他短期內能調集的所有流動資金。
至於為什麼要吃下所有生絲,是因為他有現成的銷售渠道,基本不用壓貨。而自打對馬宗氏壟斷了對朝貿易後,鬆浦氏的人參分銷網絡已經停擺了近二十年,還需重新建立起來。
林海對這個價格也比較滿意,當即表示了同意。
“銀子我十天之內就可齊備,還請兩位儘快啟程前往長崎。就按李桑說的,先以悟真寺的名義買下這批貨,然後再轉賣於我平戶藩。”
“謹遵隆信大人之令,我們兄弟明日就去長崎。”李國助道,“平藏那事,在下也會請悟真寺的空寂長老出麵,向長崎奉行關說,定不致連累了大人。”
翌日清晨,甘夫號從平戶灣啟程,沿著北九州半島的海岸線去往長崎。
這段水路沿途的風景頗美,林海站在右舷旁,欣賞著著名的佐世保九十九島。說是九十九島,實際上有兩百多個島嶼,遠遠望去有點像後世杭州的千島湖,不過千島湖的美景是人力造就,九十九島卻是源於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幾百年後,就在這片美麗海域的不遠處,盎撒強盜修建了一處海軍基地,作為其控扼東亞大陸的橋頭堡。在那場立國之戰中,多少華夏兒女浴血奮戰,最終擊敗了從這裡出發的聯合**。
不過一水之隔,這片土地受到了漢家文明的充分滋養,但最終卻成為一個惡鄰。這個惡鄰給國人造成了近代史上最深重的災難,後又淪為盎撒鷹犬,充當其亞太棋局上的關鍵棋子。
林海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既然來到這個時空重活一世,那就不要留有遺憾。除了拖後腿的滿清必須解決之外,倭國這個惡鄰也要儘可能掃平。
但要實現這個目標,其難度隻怕不亞於殄滅建奴,畢竟這是一個兩千萬人口的成熟封建國家,當年席卷歐亞的蒙古人都不曾將其征服。
“賢弟,倭國風光可還看得入眼”李國助含笑發問,打斷了林海的思緒。
“我是個俗人,船上的貨沒賣出去哪有閒情逸致看風景。”林海順口回道,他的船上可是有近百萬兩的貨物,還真擔心可能會滯銷。
“賢弟放心,若是春冬時節,船上這些貨還真不好賣出去。但如今正是海貿旺季,倭國各地富商很多都在長崎,卻是無需憂心了。”
林海聽李國助這麼說,稍稍放下心來,又道:“你昨日說的悟真寺空寂長老,那是什麼人”
李國助道:“此人是家父生前的好友,五年前在悟真寺出家,法號空寂。對了,他還是三弟的義父。”
林海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三弟是誰,李國助曾說過他有個義弟在長崎,名叫歐左吉,乃是李旦和許心素的把兄弟歐華宇的獨子。他和李國助在東番結拜時,把歐左吉也算在了裡麵,因此自己還有個素昧平生的三弟。
“這位空寂長老,俗家名字可是姓張諱敬泉”
李國助聽到林海這話,詫異道:“賢弟從何處得知張叔的名諱”
“聽黃程那廝提起過,說是長崎有數的豪商。”林海順口推給了死去的黃程,他總不能告訴李國助自己是個熟知華人海商史的穿越者吧。
張敬泉留下的曆史資料很少,林海隻知道此人和歐華宇關係匪淺,同為長崎第一代住宅唐人的領袖。歐華宇死後,此人就出家為僧,不過法號並沒有流傳下來,如今卻知道是叫空寂。
“張叔是南京人士,本是個落第秀才,後來因惡了勢家,隱姓埋名流亡到漳州。當時歐二叔還是九龍江上的水匪,救了張叔的命,張叔就在歐二叔的船上做軍師,後來還拜了把子,一起出洋到了倭國。”
林海聽到李國助說起這段淹沒在曆史長河中的秘辛,不由也有些驚訝。想不到張敬泉的經曆這麼傳奇,竟然還是個秀才,那可比許心素那個老童生強多了。
“聽大哥昨日的話,空寂長老和長崎奉行頗有些交情”
“豈止是長崎奉行,張叔在倭國交遊很廣,將軍身邊好幾位紅人都把他奉為座上賓。當年家父為了救許三叔,受福建南都爺的差遣諭退紅毛,這也是有賴張叔之力。”
林海聞言點了點頭,他曾讀過後世一篇文章,裡麵提到過荷蘭人退出澎湖,主要是因為李旦請來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隱士,文章推測這位隱士就是當時已出家為僧的張敬泉。
如今看來,所謂德高望重,主要指的就是在倭國麵子大,荷蘭人不敢得罪罷了。這倒是符合紅毛鬼欺軟怕硬的尿性,什麼以德服人那簡直就是屁話。
想不到張敬泉在倭國竟然混得這麼牛逼,連荷蘭人都生怕忤逆了他。此人或許可以影響到幕府的某些決策,對於立誌掃平倭國的林海來說,將來應該能派上大用場。
一念及此,林海忙道:“小弟也知道些倭國人物,卻不知大哥說的那幾位將軍身邊的紅人是誰”
“主要有兩位。”李國助伸出兩根手指比劃著。
“這頭一位,是幕府的元老重臣本多正純,歐二叔生前也和他頗有交情。不過此人三年前已失勢,被二代將軍流放到出羽國,不提也罷。”
“後一位則是人稱黑衣宰相的以心崇傳,這位長老也算是幕府的三朝老臣了,至今仍為大禦所和三代將軍所信重。”
林海聽了不由暗暗咋舌,這兩位都是江戶初期倭國政壇舉足輕重的人物。
本多正純當了二十多年的老中,這個職位類似商周時期卿事寮的卿士,和大明的閣老也差相仿佛。倭國仍是典型的封建貴族社會,並沒有經曆類似唐宋變革導致的文武分途,老中在幕府體製下是可以出將入相的。
而以心崇傳名義上隻是將軍的宗教顧問,但此人身為倭國臨濟宗當代宗主,卻十分熱衷於政治,從德川家康時代起就參預機務,江戶初期幾乎所有的重要政令都是由他起草,黑衣宰相之名那是實打實的。
林海忽然想起一事,鄭芝龍早在天啟七年就斬殺了許心素,對李國助取得了壓倒性優勢。照理來說,李國助早在那時就對鬆浦氏失去了價值,但仍在平戶安然無恙地度過了七八年。
這個時間點恰恰就在以心崇傳死去後不久,或許正是因為失去了這個強大靠山,李國助最終才死於鄭芝龍的陰謀之下。換句話說,隻要崇傳不死,李國助在倭國就立於不敗之地。
李旦雖死,但虎死不落架,林海不得不感歎李國助的本錢仍然十分雄厚。
單憑李旦生前的人脈,李家在東亞海域的實力也不容小覷,福建有許心素,長崎有張敬泉,這兩位的背後都是當地權貴,一般人很難撼動。
林海至此才深深明白,這年代的亞洲壓根不存在獨立的大資產階級,所有的大宗貿易都是權力的遊戲。所謂資本主義萌芽也僅僅是萌芽而已,距離真正的資本主義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