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平戶危機
“侯爺,你可曾聽說過五峰船主”
博望號越過五島列島,沿著平戶島東側的基岩海岸北上,離平戶港已不過三十餘裡。
聽到林海的問話,米格爾搖了搖頭。隻聽林海接著道:“我說的這個人叫汪直,你們葡萄牙人最初就是他帶到平戶來的。”
那一年是明朝的嘉靖二十一年,汪直在五島大名宇久盛定的引薦下來到平戶,從此掀開了平戶海外貿易史上新的一頁。
“這我知道,葡萄牙人最早到平戶是在八十多年前。”米格爾聞言道,“當時的長崎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小漁村,平戶才是倭國海外貿易最繁盛的港口。”
“這話也不完全對。”林海糾正道,“當時倭國還有個港也很繁盛,但那裡離京都太近,不久後就陷入了戰爭泥潭。再加上汪直帶來了葡萄牙人,這才讓偏僻的平戶超越了,一度被倭國人稱為西京。”
米格爾聞言得意道:“哪裡有葡萄牙人,哪裡的貿易就能繁盛。平戶的領主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而懺悔,他們殺害了上帝的信徒,所以遭到了懲罰,如今的平戶港早已不能和長崎港相比。”
米格爾所說的是六十多年前的宮前事件,當時有幾名葡萄牙船員因商業糾紛在平戶被殺,此後葡萄牙商船漸漸轉往長崎停靠,那裡的港口條件更好,當地領主大村純忠也已皈依了天主教。
為了報複,鬆浦氏派出七十條戰船偷襲葡萄牙人,卻被後者僅有的一艘卡拉克和一艘小型蓋倫擊敗,史稱福田灣海戰。此戰過後,葡萄牙商船再也不曾停靠平戶,屬於長崎的時代正式開始。
“那是因為你們葡萄牙人太熱衷於傳教了。”林海忍不住吐槽,事實上在宮前事件前三年,鬆浦氏已經開始驅逐葡萄牙傳教士,平戶的佛教徒趁機一把火燒了葡萄牙人的教堂。
那座教堂名為天門寺,就在勝尾山下,原本是鬆浦氏替汪直修建的豪宅。汪直死於杭州後,鬆浦氏又將其轉贈給葡萄牙人,結果就被後者拿來當教堂,後來教堂又被燒了,留下的就隻有那座六角井。
“是啊,那真是個好時代。”信清看到兄長停下腳步撫摸六角井,也不由感歎道,“聽說當時的平戶被稱為西京,真不知那是何等繁盛的景象”
“這世上豈有長盛不衰之物”鬆浦隆信站起身來,眼中無限蕭索。
信清見狀連忙安慰道:“平戶的貿易如今蒸蒸日上,相信要不了多久定能恢複昔日的榮光。”
隆信搖了搖頭:“信清,可知當年的平戶港為何衰落,如今又為何重新繁榮”
“因為汪直被明國人殺了,佛郎機人也走了。但是後來又有了李旦,阿蘭陀人和英圭黎人也來了。”
信清說的一點沒錯,平戶貿易之所以能煥發第二春,確實得益於李旦、荷蘭人和英國人。隨著荷蘭與葡萄牙的海權消長,如今的平戶甚至漸漸有反超長崎的趨勢。
“你說的隻是表麵現象,我這次回來就是要告訴你平戶興衰的根本原因,隻有理解了這一點,你才能真正替我管好家裡的事。”隆信說著又道,“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希望你記在心裡,也爛在心裡,不要對任何人說起。”
信清看兄長說得如此鄭重,當即肅容點頭,隻聽隆信清了清嗓子道:“平戶的興衰取決於天下大勢,天下亂則平戶興,天下定則平戶衰,這就是鬆浦家的宿命。”
信清聞言愕然,他還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問題。
兄長的聲音接著在耳邊響起:“想想當年的平戶是怎麼沒落的吧,汪直之死和佛郎機人離去隻是開了個頭,平戶港徹底沒落要等到豐臣太閣平定九州島之後。”
豐臣秀吉平定九州島是在萬曆十五年,一年後他就把長崎收為天領直轄地。在發動侵朝戰爭之際,秀吉在名護屋大本營召見了長崎官員,命他們出台優待政策將九州各地的華商集中到長崎,以便擴大財源,同時更好地搜集大明情報。
此後,大批平戶華商陸續移居長崎,平戶港的地位從此一落千丈,很長一段時間幾乎門可羅雀。李旦的二弟歐華宇就是此時從平戶來到長崎,算是長崎第一代住宅唐人,也是最早的長崎華人領袖。
這段曆史信清自然不陌生,他就是在鬆浦氏經濟最困難的時候出生的,那時平戶灣一年到頭都看不到幾條來自遠方的海船。
不過好在這種狀況並沒有持續太久,一個人的到來給困境中的鬆浦氏送來了一絲希望,這個人就是當時僑居菲律賓的大海商李旦。
李旦看準了平戶的商機,於是在此設立商站,隻不過當時他的事業重心仍在菲律賓,平戶隻是他商業版圖中較小的一塊,但這對於當時的鬆浦氏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
為了籠絡這個生意夥伴,身為倭國貴族的鬆浦氏不惜和亦商亦盜的李旦成為通家之好,給他的禮遇甚至超過了當年的汪直。由此李旦迅速成為倭國最有麵子的華商,遷居長崎的歐華宇等人也爭相與他結交。
儘管如此,李旦本人大部分時間還是呆在馬尼拉,為了讓鬆浦氏安心,他把發妻和尚在幼年的獨子安置在平戶。正因如此,信清這個倭國貴族才和李國助一介商人之子成為總角之交。
不久後,西班牙人給鬆浦氏送來神助攻,馬尼拉大屠殺促使李旦放棄了呂宋,轉而在平戶安身立命。之後,荷蘭人和英國人又先後到來,平戶貿易最終迎來了史上第二個**。
“為了讓平戶重新煥發生機,鬆浦家的先人做出了多少努力,紆尊降貴與李旦折節下交也就罷了,對阿蘭陀人和英圭黎人也是百般忍讓。”隆信說著又道,“你還記得英圭黎商船第一次到平戶時發生的事吧”
“當然,丁香號的那個船長,簡直是無禮至極。”信清咬牙怒道,眼中閃過屈辱神色,當時的他已經有十多歲,丁香號船長室裡發生的那一幕至今仍曆曆在目。
那是在十六年前,當時信清和隆信的生父鬆浦久信已經過世五年,家督之位傳給了嫡長子隆信,但實權卻掌握在隆信的爺爺鎮信手上。當時的鬆浦鎮信已然出家為僧,取了個法號叫法印,一般很少在正式場合出麵。
但那一次,英國商船首次來到平戶。法印大師不僅親自到港口迎接,還帶著全家老小登上了英國人的丁香號,並向船長約翰薩裡斯一一介紹自己的家人,以表達對遠方來客的重視。
然而,在接下來參觀丁香號的過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英國船長薩裡斯可能是在海上憋瘋了,竟然單獨把隆信和信清的母親騙去船長室,並拿出一幅春宮圖,意圖勾搭這個三十多歲風韻猶存的孀婦。
信清的爺爺鬆浦鎮信得知此事後,隻是下令所有人不得進入丁香號的船長室,並沒有把精蟲上腦的薩裡斯怎麼樣。幾天後,鬆浦氏給英國人送來了大批妓女,並表示希望國際友人玩得儘興。
“當時大阪的豐臣家仍在,幕府十分看重阿蘭陀人和英圭黎人的大炮,所以對他們十分看重,任由其選擇貿易地點。爺爺之所以對英圭黎人百般遷就,就是想讓他們把商館落在平戶。”
隆信說著又道:“結果你也知道,阿蘭陀人和英圭黎人都選擇了我們平戶。要知道,當時的幕府是傾向於讓他們把商館設在江戶灣的。”
信清頷首道:“我明白,沒有爺爺當初的忍辱負重,就沒有平戶港今日的繁榮。”
“可是這樣的繁榮又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呢豐臣家已經灰飛煙滅,就連豐國神社都被夷為平地,放眼天下再也無人能威脅到將軍的統治,平戶的未來已經岌岌可危。”
“兄長的意思是,幕府要把日本的海外貿易全部收歸囊中”
“也不是全部,對馬藩的朝鮮貿易和薩摩藩的琉球貿易不會被取締,這兩處涉及到與外國的交往,尤其是可能與明國搭上線。鬆前藩和蝦夷地的貿易也可以保留,因為體量太小所以將軍看不上,但平戶的貿易卻不行。”
“平戶的貿易體量太大,而且和外國官方沒有任何關係。”信清終於明白了隆信的意思,連忙問,“兄長在江戶莫非聽到了什麼風聲”
“沒有,但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的。幕府如今在不遺餘力地壟斷全國之利,舉凡礦山、港口、商業要津,無一不被將軍收為天領直轄地,平戶之所以還沒遭到毒手,是因為將軍身邊沒人清楚平戶的貿易體量。”
隆信這番話自然不是信口開河,荷蘭人剛來平戶的時候手上貨物不多,在幕府看來這幫紅毛都是窮光蛋,遠不如葡萄牙人財大氣粗。這也是為什麼幕府在極為忌憚天主教的情況下,仍然允許葡萄牙人來長崎貿易。
曆史上直到十二年後,三代將軍的寵臣鬆平信綱率軍平定九州島的島原之亂,因懷疑鬆浦氏與這場動亂有關,所以借故路過平戶,這才意外發現平戶貿易原來這麼肥,第二年幕府就驅逐了葡萄牙人,兩年後又下令荷蘭商館遷到長崎。
“兄長,那我們怎麼辦如今藩裡的財計可不容樂觀啊!”信清這話自然不是瞎說,儘管眼下平戶港仍處於第二春,但平戶藩的財政也僅僅是可以維持,遠遠談不上闊綽。
“我明白,鬆浦氏的開支不比往昔,所以我們將會麵臨比爺爺更艱難的處境。正因如此,我們才要越發小心謹慎,儘量讓幕府晚一點知曉平戶的貿易體量,多捱一天是一天吧。”
隆信說著歎了口氣,他在江戶混圈子,排場和人情都是少不了的。另一方麵,幕府修建江戶城、東照宮、二條城,所有大名都需要助工,當年西軍陣營的更是爭先恐後地大出血,身為騎牆派的平戶藩自然也不能例外。
“你知道科奈利斯剛才找我說什麼嗎”隆信突然道,“他說如果平戶藩執意要插手平藏和阿蘭陀人的糾紛,那他將會向幕府申請,把商館遷到長崎或者江戶灣。”
信清聞言怒道:“可惡,這家夥竟敢威脅兄長平戶的絲價比長崎高,我不信他們會這麼做。”
“我也不信,但我們不能冒這個險。你要時刻記住,如果阿蘭陀人想換個地方,幕府是絕對樂見其成的,我們根本無力阻止。”
信清點頭稱是,接著又問:“科奈利斯還說什麼了”
隆信苦笑道:“他說李旦在高砂騙了他們很多銀子,希望我能替他們追回來。”
高砂就是這年代的倭人對台灣島的稱呼,信清聽到事關李國助,有些緊張地問道:“兄長答應他了”
“當然沒有,隻要長崎悟真寺的那位一天沒死,我們就不能與李家決裂,否則隻怕會引火燒身。”隆信繼續苦笑,李家和阿蘭陀人一樣,也不是省油的燈,還是在倭國根基淺薄的鄭芝龍好拿捏一些。
信清聞言鬆了口氣:“阿蘭陀人肯善罷甘休嗎”
“這事本就與我平戶藩無關,他們不肯又能如何何況我還答應了科奈利斯,如果有朝一日阿蘭陀人和平藏的糾紛鬨到將軍麵前,我會幫他們說話的。”
隆信說著歎了口氣,平戶貿易目前埋著兩顆大雷,一是荷蘭人和末次平藏的糾紛,二是李國助和鄭芝龍的殺父之仇,此外荷蘭人對李家也頗有怨念。
如今這個局麵,他隻能選擇和稀泥打太極,但能維持多久卻不好說。
“太陽就要下山了啊。”隆信不知不覺已走到了平戶灣,那裡才是這個貿易城市的靈魂。
此時,夕陽已經快要沉到山下,小小的海灣被晚霞映照得一片通紅,魚鱗般的浪尖跳躍著攝人心魄的光芒。歸航的漁船正在夕陽餘暉中行駛,港中還停泊著一些來自九州島各地的商船,它們都是來平戶買洋貨的。
港灣中的三桅大船一共有五條,三條是李國助的福船,兩條是荷蘭人的笛形船。前不久鄭芝龍也派了兩條船過來,如今已啟程回福建。
“園精舍鐘聲響,訴說世事本無常。娑羅雙樹花失色,盛者轉衰如滄桑……”
鬆浦隆信踱著步子曼聲吟唱,良久後才歎了口氣道:“繁盛如許的平戶灣,難道又要如櫻花般凋零了嗎”
正當隆信觸景傷懷之時,他的眼簾中忽然闖入兩條大船,一條三桅,另一條則是五桅。雖然桅杆不如那兩條荷蘭船高,但噸位絕對更勝一籌,遠遠望去好似兩座海上浮城。
博望號和甘夫號在引水船的帶領下駛入了平戶灣,船頭迎著西下的夕陽。
“平戶的太陽就要落山了,我們來得正是時候。”林海笑著對身旁的米格爾道,後者一臉茫然不知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