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貴雖然年歲不大,卻佝僂著背,背影顯得心事重重,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麵引路,眾人緊隨其後,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濕滑的泥地上。
這時,驚蟄不動聲色地落後半步,挨近了我,借著村道拐彎的遮擋,用隻有我倆能聽見的氣聲問道:“老黃,你說……這孫裡正憑哪點信得過咱們?萍水相逢,底細不明不白,就連海都沒正經出過,他就不怕咱們也是衝著那銅疙瘩去的?”
我心裡淺笑,同樣壓低了嗓子,聲音平靜道:“看你也是老江湖了,怎麼問出來的問題就跟羅靈這個外國友人似的,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他這也是沒辦法的法子。指望去鄰村搬救兵?姥姥!你忘了昨晚上海香嫂怎麼說的了,‘洋裡有點什麼事傳得可快’,二喜這事兒鬨得這麼大,鄰村怎麼會不知道,你再想想喜貴剛才那兩步走的,虛飄飄的,哪像胸有成竹的樣子。甭管本村鄰村,除非是至親體己,旁人躲還來不及,誰肯沾這晦氣?”我頓了頓,眼睛盯著喜貴那更顯佝僂的背影,“他這跟咱們一樣——有棗沒棗,先打上三杆子再說。能撞上咱們這幾個看著還算齊整的幫手,在他那兒,已經算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得著祠堂裡的老祖宗庇佑了。”
說話間,一行人走到一處院門前停下。
院牆斑駁,煙囪裡正懶洋洋地飄著幾縷炊煙,雖顯破敗,倒也收拾得齊整。
隻聽門“吱呀”一聲被從裡麵推開,一個端著大簸箕劈柴的小夥子聞聲抬頭。我心中一動——這估摸就是喜貴口中所說的有福了。
打眼一瞧,這小夥子果然精神。
約莫二十出頭年紀,個頭不算頂高,但身板繃得溜直,像棵崖壁上迎著海風長的青鬆。胳膊腿兒精壯結實,肌肉線條在薄薄的舊褂子下隱隱賁張,透著一股子常年與風浪搏鬥磨礪出的韌勁兒和靈巧。麵色略黑,但一雙眼睛卻黑白分明,格外清亮,像剛被浪頭衝刷過的礁石。此刻正帶著幾分警惕和詢問,快速掃過我們這群形容狼狽,衣著古怪的外來人,目光最後落在喜貴寫滿愁苦的臉上。
“貴叔?”有福的聲音乾脆利落,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朗,順手把簸箕往門框邊一靠。
“有福,快,招呼這些老師進家,特這幫銀都是我找來幫忙找二喜的!”喜貴連忙介紹,語氣裡帶著托付的意味。
有福聽到“二喜”兩個字,清亮的眸子瞬間燃起一股近乎凶狠的執拗。他二話不說,側身讓開門口,動作麻利:“老師們,快請進。家裡有夜(熱)乎的。”
早飯是稠厚的棒子麵粥,配上兩麵烙得焦黃的貼餅子,還有一小碟自家醃得齁鹹的刀魚乾。簡單粗糲,卻透著漁家人的實在。
眾人圍坐在堂屋那張被歲月磨得油亮的舊方桌旁,暫時將疲憊和焦慮就著熱粥咽下。錢師爺被安置在靠牆的條凳上,小口啜著粥,眉頭緊鎖。老八和白熊則甩開腮幫子,呼嚕呼嚕吃得山響,仿佛要將連日奔波的虧空一股腦兒補回來。
趁著這熱乎勁兒,我放下豁了口的粗瓷碗,抹了抹嘴,目光在喜貴和有福臉上掃過:“孫大哥,我們這位錢先生身子骨弱,昨兒又受了驚嚇,經不起風浪顛簸,還得勞您費心在村裡尋個妥當地方安置休養。咱們說要緊的,眼下尋人如救火,耽誤不得。您二位熟悉情況。另外除去老錢以外,我們剩下的人也不少,尋常的‘楫子’、‘瓜樓’怕是容納不下,也經不起外海的風浪。您剛才說有辦法可想,不知……”
聽我說完,錢師爺和驚蟄都沒言語,老錢雖然是驚蟄的左膀右臂,可昨晚上幾番驚嚇,早已元氣大傷,這會兒能自己端著碗吃飯已是萬幸,再去波濤洶湧的海上冒險無異送死,留下休養、順便在岸上打探些消息才是正理。
驚蟄微微朝我頷首,眼神快速而精準地掃過我和老八、羅靈以及白熊,那意思很明白:有我們幾個出海,夠了。算是默許了我這安排。
倒是喜貴和有福對視了一眼,兩人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
隻見喜貴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歎了口氣,眼神裡透著深深的忌憚,聲音下意識壓低:“老師,船……倒真有一條現成的鐵皮大船。就泊在村東頭碼頭邊,停了有小半年了……。”
“哦?”我一聽這話,心頭當即一動,大船?還是鐵皮的?這個兔子不拉屎的海邊小村,怎麼會有這種稀罕物?老八聽罷,也停下了咀嚼,和我一齊支棱起了耳朵。
隻見喜貴頓了頓,喉結滾動了一下:“去年開春,有一夥高鼻梁、深眼窩、頭發顏色像麥秸的外國銀,坐著這船,咣當咣當就開進了俺這小碼頭。光知道這幫銀說起話來嘰裡呱啦,跟鳥叫似的,管誰也聽不明白。倒是他們裡頭有個戴金絲邊眼鏡、穿著筆挺洋裝的‘通事’,給村兒裡解釋,說他們是什麼‘德意誌’國的學者,駕這艘鐵甲船從膠州灣來,要深入遠洋搞什麼‘……探秘’、‘什麼測繪’的。”
“捏(那)個船,”喜貴比劃著,“……看著就有派頭!跟俺村兒裡最大的木頭‘簍子’比還能大出好幾圈,通身是厚厚的鐵皮,當時烏黑鋥亮,看著就穩。船上裝著好些胳膊粗的黑鐵管子,就跟炮管子似的,船艙裡有亮閃閃的玻璃圓盤指針亂轉,還有嗡嗡作響、布滿按鈕的鐵櫃子,還有好些叫不上名字的機巧玩意,亮閃閃的,看著就值老鼻子錢了。這船叫什麼……什麼號來著?名字也繞嘴得很,俺們記不住,村兒裡銀記不住繞口的洋名,就管它叫‘德國鐵船’。”
他喝了口粥,潤了潤發乾的嗓子,語氣變得更加神秘和沉重:“那德國鐵船在村裡休整了幾天,船上的東西準備得那叫一個齊整。精白麵粉堆得有人高,黑得發亮的精煤填滿了煤艙,還有從府裡運來的鐵皮罐頭,以及成桶的清水,加上成箱成箱金燦燦的洋酒,這些東西,裝滿的小推車跟長龍似的,整車整車地往船上推,當時還是我領著村兒裡的壯勞力乾的這個活兒,一下晌的功夫,就把鐵皮船底艙塞得滿滿當當,連個下腳的空兒都快沒了。還有甲板上一盤一盤嶄新的纜繩,等等一切應用之物,堆得像小山一樣,按理說飄在洋裡無依無靠,多備點東西總是沒錯的,可……怪就怪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