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失蹤(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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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貴聲音壓得更低,飯桌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這幫人備齊了東西,揚帆……哦不,開動那鐵家夥出海,剛出海沒幾天,我記著也就三四天的樣子。就在第三天還是第四天的清晨,我記得真真兒的,那天破曉之前,洋裡和岸上的霧氣濃得化不開,村兒裡有想著起早下海的,剛走到碼頭邊,這麼一抬眼,就看見——那艘德國大鐵船,周圍一點機器的聲響沒有,悄無聲息地漂在海麵上,紋絲不差地停回原先出發前下錨的位置。就像它從來沒出海,這麼多天一直在這停著似的。船是回來了,可是到處也看不見那幾個外國鬼子的身影。村裡人抻著脖子往船上看,瞅了半天,甲板上和船艙裡一樣,一點動靜也沒有。船身穩穩當當,船錨也下好了,那準頭,行家一看就知道是個老舵手把它‘擺’回來的。”

“村兒裡銀心善,半天沒動靜也擔心出事兒,於是召集了幾個膽大的,當時有福也在,”喜貴指指身邊臉色發青的有福,從腰上解下煙袋鍋子,對著鞋底“梆梆”磕了兩下,壓實了滿滿一鍋煙絲,湊著火兒點著,深吸了一口,眼神也變得空洞,似乎回憶起了某些難以理解的往事。

原來,不夜村的幾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在那幾個外國人在村裡休整時,各自都有點交情,靠了岸,人卻總不下來也不是個事兒,於是就壯著膽子搭跳板上去看……

上了船之後才發現,原來不是船上的人不下去,而是鐵皮船上——根本沒人。

整艘船甲板上、船艙裡全都靜悄悄的,連個人影都看不著,就跟半夜的墳場似的。

船艙的動力和廚房的灶膛裡,煤塊還都燒得通紅,頂層的煤塊還黑漆漆的,好像剛填進去不久,鍋爐裡吐著火紅的火苗。

灶上一口大鐵鍋裡燉的東西,香味濃鬱,像是奶油蘑菇湯混著肉香,還在艙裡飄著,鍋裡還在咕嚕咕嚕地冒著泡兒。旁邊案板上,甚至還擺著幾條剛收拾好、鱗片閃著銀藍光的新鮮鯛魚,魚鰓鮮紅。一把剖魚刀擱在旁邊,刀刃上沾著新鮮的血珠和魚鱗。

有福的目光掃過眾人變得異常凝重的臉,接過喜貴的話頭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繼續道:“這都不算啥——俺們幾個上了甲板,靜得能聽見自己個兒的心跳。以為這幫外國銀睡得死沉,就摸到他們住人的艙房門口想叫門。那鐵門死沉,俺們幾個大小夥子一起使勁才擰開那個鐵的艙口蓋。好不容易才把艙門打開,一股嗆鼻子的怪味味兒直衝腦門……汗餿味、劣質煙草的焦糊味,還有洋鬼子身上那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膻味,混在一塊兒,熏得人直犯惡心,眼淚都快下來了。”

他咽了口唾沫,仿佛那氣味還在鼻端:“幾張鋪位上,厚實的羊毛毯子都掀開了一角。俺當時鬼使神差,伸手進去一摸……老天爺!那褥子底下……摸著還是夜(熱)乎的!甚至……甚至能清清楚楚摸到那褥子上凹下去的人形印子!就像……就像裡頭的人剛掀開被子,趿拉著鞋去甲板上撒了泡尿,喘口氣的工夫就該回來了……”

有福越說越激動,語速也越來越快,帶著一種複述噩夢的緊迫感。緩過勁兒來的喜貴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補充著細節,兩人說得活靈活現,雲山霧罩,仿佛那詭異的情景就在眼前重演。不過,我總算從他們顛三倒四的描述裡,拚湊出了個大概:

幾個膽大的村民在船上,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連那散發著一股機油味的幽深底艙找遍了,就差連老鼠洞都掏了,整艘船上卻一個人影都沒有。

——那夥德國人,還有那個戴金絲眼鏡的通事,就像被大海瞬間抹去了,消失得乾乾淨淨,隻留下這艘仿佛時間驟然停滯、時間仿佛凝固在一瞬間的鐵殼船。

一股寒意無聲地爬上每個人的脊背。錢師爺撚著胡須的手指停在半空,眼神銳利。羅靈下意識地握緊了自己的手腕。老八則半張著嘴,忘了咀嚼,喉結艱難地滾動。連白熊這隻能聽個大概意思的,也猛地挺直背脊,臉色難看,手指無意識地急促敲打桌麵,眼中充滿震驚與困惑。

有福的聲音乾澀地響起,帶著後怕:“剛才說的這些,都是真的。那船,是真結實,也真邪門。彆的不說,單論這船,鐵皮的船身燒煤的動力,光是這兩點就是彆的船沒法比的,再加上上麵的玻璃盒子、轉動的銅齒輪,瞎子都看得出是頂厲害的洋玩意兒。要是……要是能開動它,”他眼中閃過強烈的渴望,隨即被更深的恐懼覆蓋,“彆說近海尋人,就是追著洋流去深海,也未必不能……”

喜貴嘬了口煙袋鍋子,喘勻了氣,接茬兒說道:“出了這天大的邪乎事兒,村裡也不敢怠慢,由老裡正領著,又找了幾個膽大的,點上火把,正式上船裡裡外外搜尋了一遍,犄角旮旯都沒放過,還是連根人毛都沒找著。又差人快馬加鞭出去,報了官,也通知了地麵上管事的。過了幾天,又來了幾個穿著更講究的外國銀,還有官麵上的人陪著,上船又是一頓翻騰,瞅那架勢是把船上都仔細歸置檢查了一遍。下來之後,有個當官模樣的外國銀,通過通事跟俺說,這船……就先停這兒了,讓村裡代為看管。”他苦笑一聲,從懷裡摸索出幾塊被摩挲得發亮的大洋,“喏,就給了這麼幾塊大洋,說是保管費。可一直到現在,也沒個下文兒。船艙裡的東西還是壓得滿滿當當,跟原來一樣。村兒裡也有那手腳不乾淨的潑皮,可從來沒人敢打那艘船的注意,連靠近都不敢!村裡人一個個跟躲避瘟神似的,離那船還有八丈遠就恨不得繞道走……”

堂屋裡一片死寂。桌上的粥碗早已冰冷。一邊是火燒眉毛、急需出海卻無船可用的困境,另一邊是唾手可得、設備精良卻宛如時間囚籠的詛咒之船。

這尖銳的矛盾,像一把冰冷的鋼刀,架在了每個人的脖子上。屋外的海風似乎也停滯了,隻剩下沉重的心跳聲在壓抑的空間裡撞擊。

所有的目光,混雜著絕望的期待、冰冷的恐懼和沉重的抉擇壓力,再一次,牢牢地釘在了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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