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神經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強撐著趕路時倒也不覺什麼,此刻驟然停下,那積壓已久的困倦與深入骨髓的疲乏便如潮水般洶湧襲來。
我深陷在冰冷粗糙的樹乾裡,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無論如何使勁也抬不起來。偌大的山穀死寂一片,除了火把燃燒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便隻剩下風掠過林梢時低沉的嗚咽,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夜行動物在頭頂繁密的枝椏間快速穿行帶起的“簌簌”聲,每一聲都像細小的爪子撓在心尖上,令人無端發緊。
老八也不含糊,伸手從自己後背解下昨晚海香嫂塞給他的那個藍布包袱皮兒。解開一看,裡麵倒不是什麼稀罕物,是一摞用油紙包好的、已經涼透了的玉米麵摻海菜貼餅子,聞著帶著一股子粗糧和海洋的混合氣息。旁邊還有一小包單獨裹好的、給毛驢準備的豆餅。我拿起一個巴掌大的玉米餅子,揚手扔給不遠處正在巡邏的白熊。白熊反應極快,頭也不回,反手淩空一把抄住,用兩根手指在太陽穴旁隨意碰了碰,算是無聲的致謝。我微微頷首,又將那包豆餅解開,抓了一把扔給拴在一旁樹乾上、同樣疲憊不堪的毛驢。
隨即,我也斜倚著樹乾,掰開一塊冰涼的餅子塞進嘴裡。餅子入口粗糙,帶著玉米的質樸甜香和海菜特有的鹹鮮,雖然冷硬,但在淩晨這饑寒交迫的荒山野嶺,卻也如同雪中送炭。幾口下肚,一股微弱卻實在的暖意從胃裡升起,疲憊到麻木的精神竟也稍稍為之一振。
咀嚼著餅子,心中不由暗忖:這海香嫂……當真是個奇人。她那熱絡周到的言語和舉動之下,仿佛蘊含著一種“大音希聲”般的洞察。
她塞給我們的每一樣東西——備用的火把、救命的乾糧、甚至驢子的豆餅——看似都是尋常的熱情,卻都在這亡命途中精準地派上了用場,解了燃眉之急。簡直就像……她早已算準了我們這一路上會遇到什麼坎兒,需要什麼東西似的。
看來等此間事了,回程路過她那兒,非得好好探探底細不可。
思緒至此,突然又想起驚蟄在路上那句沒頭沒尾的話——“我們眾人來此尋寶是早已在命簿上寫就的定局”。
這話究竟從何說起?是危言聳聽,還是另有所指?我忍不住抬眼,目光穿過搖曳的火光,投向靜坐在陰影裡的驚蟄,想再問問這話的根由。
正要開口詢問的當口,老八在一旁拍了拍手上的餅子渣,提醒道:“老黃,歇得差不多了吧?這鬼地方陰氣重,呆久了心裡發毛。”
我一看時間,果然,半個小時已過。眾人腹中有了點食兒墊底,又歇了這一陣,臉上那層死灰般的疲憊似乎褪去了幾分。
這荒山老林終究不是久留之地,方才懸崖上那番死鬥的場景仍曆曆在目,心有餘悸。夜長夢多,還是儘早離開為妙。
“收拾東西,準備……”
我撐著樹乾站起身,話未說完,就被一個聲音突兀地打斷。
隻見從醒過來就一直蔫頭耷腦、丟了魂兒似的錢師爺,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要緊事,臉上閃過一絲窘迫,他一手緊緊捂著小腹,另一隻手指著巨樹後麵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林子,聲音細弱蚊蠅:
“那個……老夫……老夫想去……方便一下……”眾人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原來老頭兒是內急,想去背人的地方開閘放水。
說罷,他也不敢看眾人,低著頭,腳步虛浮地、徑直朝著那棵巨樹後麵深沉的陰影裡走去。
我眉頭微蹙,這荒山野嶺,又是剛剛遭過難,黑暗裡潛藏著什麼誰也說不準,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
當即給了老八一個眼神。老八會意,把手裡吃剩的餅子往懷裡一揣,拍拍屁股起身:“得嘞,八爺給您老站個崗!”
他幾步就跟了上去。一老一少,一前一後,身影很快就被那粗壯無比的樹乾和濃重的夜色徹底吞沒。
不多時,隻聽樹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羅靈和驚蟄雖為人淩厲,可是同在一個馬勺裡混飯,也難免有男女之彆,雖看不見樹後情形,也不約而同地微微側過身去。
我看了看不遠處如鐵塔般站著的白熊,一時間氣氛也有些微妙的尷尬。好在下一秒,老八那標誌性的、帶著點不耐煩的腳步聲“噠噠噠”地響了起來,他人也從樹影裡晃了出來。
“完事兒了?老錢呢?”
我看著他獨自回來,心頭掠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老八撇了撇嘴,拇指朝身後樹乾的方向隨意一指,壓低聲音,帶著點促狹,對我耳語道:“嗐,那老家夥撒個尿磨磨唧唧,八爺我這邊都提上褲子了,人家那邊還沒聽見水響呢!我可沒那耐心在那乾等著,把火把給他插在地上我就回來了。放心吧,那麼大個人,撒泡尿還能丟了不成?完事兒了他自己個兒就溜達回來了。”
他說得輕鬆,話音未落,好似吃定了這頭毛驢一般,人早已一翻身,又懶洋洋地跨上了驢背。
眾人又等了一會兒。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樹後卻始終靜悄悄的,再無半點聲響。那預想中錢師爺“溜達回來”的身影,也遲遲不見。火把的光暈在樹乾上投下搖曳的巨大陰影,那後麵的黑暗,仿佛變得更加深不可測。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我的脊背。
不對!彆說是去撒泡尿,就算是老頭兒在樹後麵,一滴一滴地滴答,這麼長時間也早該回來了!
“老錢?!”我忍不住朝著樹後喊了一聲。聲音在寂靜的山穀裡傳開,帶著回音,卻沒有任何回應。隻有風聲嗚咽。
我心頭猛地一沉,暗叫一聲“不好”!再也顧不上其他,拔腿就朝著那棵巨樹後麵衝了過去。
老八一個激靈從驢背上翻下來,遠處的白熊也被我這聲呼喊驚動,魁梧的身影瞬間轉向這邊。就連羅靈和驚蟄,也顧不上避諱,緊跟著我的步子疾步而來。
眾人繞過那如同山壁般粗壯的樹乾,隻見眼前是巨樹後方一片相對開闊的空地,月光勉強透過稀疏的樹冠,在地上投下斑駁破碎如同鬼爪般的光影。然而,空地上空空如也。
隻有老八插在地上的那支火把,兀自靜靜地燃燒著,昏黃的光暈照亮一小圈空地,映著幾片枯葉和濕潤的苔蘚。
偌大個地界兒,哪裡還有錢師爺的影子?他就像憑空蒸發了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