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師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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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我們仨將此人看得分明,這時,突然又從她身後站起來一位——這人方才坐在我們身後,倒是誰都沒有察覺,這會兒站起身來,好家夥,好懸沒把車廂頂給捅出個窟窿。

隻見他金色的板寸頭距離車頂鐵皮不過一掌,身高怕是有兩米掛零,外麵這麼冷的天氣,上身愣是隻穿了件洗得發灰的圓領汗衫,領口被虯結的胸肌撐出裂帛似的豁口,外罩一件土黃帆布獵裝馬甲,馬甲上的紐扣繃得緊緊的,似乎隨時能彈射出去,下身著帆布工裝褲,膝蓋處磨出兩團灰白,褲腳同樣塞進高幫登山靴裡。

順著衣服往上觀瞧,這才發現,最懾人的原來是那張臉——但見麵容粗糲,鼻梁左側一道疤痕清晰可見,鼻梁高聳,眉弓突出,這是典型的高加索人種的特征,腮幫兩側蓄著許久未刮的胡茬。隨著身形站直的同時,兩隻石英藍色的眼珠掃過車廂內目光所涉及到的每一個人,最終將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前方的女子後背。

我不由地在心底一陣驚呼,好嘛,這位爺一個人好懸得買兩個人的票,要不也根本坐不開他,旁邊乘客不知道的,還以為北極來的熊瞎子上了火車了。

我們仨都被突如其來的掌聲搞得莫名其妙。

這時,就聽車廂裡有一個略帶南方口音的聲音突然響起,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雜。緊接著一位看麵相約莫有四五十歲的中年男性從麵前的二人身後一閃而出,悄無聲息地立在當前,隻見來人身量不高,穿著件不新不舊的深青色長衫,袖口微卷,露出裡麵一截素白的杭紡內袖,長衫上罩一件玄色團花馬褂,頭戴瓜皮小帽,帽簷壓得恰到好處,鼻梁上夾著一幅玳瑁邊的圓框眼鏡,襯得一張圓臉愈發顯得和氣,鏡片後的那雙眼睛,初看帶笑,細瞧之下,卻似藏著兩口深潭,偶有精光如遊魚般倏忽掠過,透著一股閱儘世事的洞明與不易察覺的算計。

隻見這人甫一站定,緊接著目光飛快地在我們三人身上掃了個來回,左手便穩穩壓住右手,雙手抱拳當胸,動作極是利落,溫言開口道:“辛苦辛苦,您各位辛苦……”

一旁的老八見狀,立即站起身來,同我一起拱手回敬道:“彼此辛苦!蘑菇,您哪路?什麼價?(哥們,你是什麼人?來做什麼?)”

老話兒講,“見麵道辛苦,必定是江湖”。這話聽著平常,卻是實打實的江湖切口、黑話暗語,在道上喚作“春典”。這春典具體打哪兒來、又怎麼一路傳下來,年頭太久,早已淹沒在江湖煙塵裡,難考其詳。皆因這跑江湖的,天南地北討生活,流動性大,久而久之,這句“辛苦”便成了五湖四海江湖同道相認的通用口令,透著一股子同命相憐的默契。

這春典裡頭,學問可深。

按著江湖裡的“八大門”分門彆類,演化出“八典”。

“八大門”囊括了江湖行當的筋骨——評(說評書的)、圌(說相聲的,也叫“團春”)、調(使偷行竊的)、柳(唱鼓曲的)、金(算卦批命的)、皮(賣野藥、走方郎中的)、彩(變戲法、撂地賣藝的)、掛(練武把式、保鏢護院的)。

跑江湖的,多屬這下九流的行當,風裡來雨裡去,掙的是辛苦錢,搏的是命懸一線。有道是“既落江湖內,便是薄命人”,彼此見麵,一聲“辛苦”遞過去,既是亮明身份,也是道一聲同行的不易。有了這層江湖身份的鋪墊,往下談事兒,哪怕言語間偶有衝撞,雙方心裡也存著幾分“同道”的情分,彼此留個台階,有個容讓。

隻見麵前這位爺也不多廢話,抬手推了推眼鏡,音色溫潤,開口道:“兩位爺,還有這位小姐,多有打擾,還望海涵。”

話音落下,他極為得體地欠了欠身,隨即向側後方輕巧地退開半步,將身後一直靜立的那位女子讓到了主位。

“這位,”他微微側身,恭敬地引介,“便是我們此行的把頭,江湖上朋友抬愛,送了個名號——‘驚蟄’。”

那被稱作“驚蟄”的女子一身利落黑衣,身姿挺拔如鬆,雖未言語,卻自有一股沉靜而銳利的氣場迫人而來。

“後麵那位兄弟,是俄國朋友,力大無窮,性子也直,道上朋友都喚他‘白熊’。”

身背後的兩人一一介紹完畢,他這才轉向我們,再次微微頷首,嘴角噙著一絲謙和的笑意:

“至於小老兒,祖籍紹興,前清年間,在江南幾處衙門裡混過口飯吃,做過幾年管文墨、理刑名的師爺。本家姓錢,承蒙江湖朋友不棄,都叫我一聲‘錢師爺’。”

他言語間分寸拿捏得極準,既點明了過往身份,又透著幾分江湖人特有的圓融與自謙。

錢師爺臉上掛著那抹謙和的笑意,不疾不徐地將他們三人——驚蟄把頭、白熊兄弟以及他自己——的身份來曆交代清楚。話音方落,他並未多言,右手卻已探入長衫內襟,變戲法似的摸出一隻扁平的黃銅煙盒。那煙盒包漿溫潤,顯是經年之物。

隻見他拇指一挑,“啪嗒”一聲輕響,盒蓋彈開,露出裡麵碼放整齊的幾支紙煙。錢師爺的目光在我和老八身上微微一轉,手腕輕巧地一翻,便將煙盒穩穩遞到我倆麵前。

這遞煙的動作,絕非尋常——煙頭整整齊齊地朝著左側,而他的左手,也並未閒著,就在那煙盒遞出的同時,錢師爺的左手極其自然地抬了起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分彆在我和老八的左肩胛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三下。

那拍打的節奏沉穩有力,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感。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落在懂行的眼裡,便是十足的‘水門’江湖“切口”了!

煙頭朝左,暗示“左道”同源,同走水路;

左手拍肩(尤其是左肩),更是水上跑船、碼頭扛活、乃至水匪湖盜之間流傳甚廣的古禮,寓意著“同飲一江水,同分一瓢羹”,是邀你共享利益、共擔風險的鄭重表示。

非是常年混跡於江河湖泊、諳熟水上規矩的老江湖,絕不會使,也未必能一眼看透其中的門道。

我和老八對視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讀懂了那層意思。

無需言語,我倆幾乎是同時動作,一左一右,各自伸出右手。兩根煙卷被穩穩地拈起。

緊接著,我倆又是極有默契地手腕一抬,將那尚未點燃的煙卷,輕輕巧巧地彆在了各自的右耳廓上。煙紙貼著鬢角,帶著一絲微涼的觸感。

這彆煙於右耳的舉動,同樣大有講究。

它無聲地回應著錢師爺的暗語:“路數已明,言語已清,來意已知,前麵的話,我們哥倆已然認可了。”

這簡單的一個動作,便是在這瞬息之間,於這呼嘯的火車車廂中,完成了一次江湖人特有的、心照不宣的短暫結盟。一種基於共同理解的、脆弱的共識,已然達成。

接下來,才是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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