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愧是他娘的愛新覺羅的後裔,合著您這平日裡,連睡覺做夢都掰著手指頭算計那點榮華富貴,夢裡都摟著金元寶打滾兒呢吧?得嘞得嘞,八爺,您快歇歇吧!咱四九城打聽打聽去,誰不知道您老人家是位‘覺主’?日上三竿不起身,早點?那更是甭提了,準保賴在被窩裡跟周公接著盤道呢!”
“可是八爺,咱哥兒倆掏心窩子說句實在的——您琢磨過沒有?甭說全中國了,就假設有一天,普天之下,您想吃的、能吃的、山珍海味、龍肝鳳髓……全他娘的讓您給吃頂了、吃膩歪了!彆說動筷子,聞一鼻子那香味兒,您都恨不得把隔夜飯吐出來!可偏偏到了這份兒上,您這身子骨還硬硬朗朗的,閻王爺那兒都彆說給您留著位置,就連個招呼都沒打上一個,半點要蹬腿兒的意思都沒有……
那您說說,到了這步田地,您還能乾點兒啥去?這往後的大把時辰,您打算怎麼個打發法兒?總不能就乾瞪著眼,成天像個行屍走肉一般活著吧?您這心裡頭,就不空落落地慌嗎?”
老八這話聽得真真兒的,整個人像突然被施了定身法,霎時間僵在那兒,眼珠子瞪得溜圓,直勾勾地望著虛空。兩片厚嘴唇微微翕張著,像是離了水的魚,徒勞地開合了好幾下,愣是沒擠出半個字兒來。顯然,這問題像根生鏽的釘子,狠狠楔進了他從未琢磨過的腦仁裡,攪得他一片空白。
羅靈見老八這副魂兒被攝走的模樣,輕輕歎了口氣,接過話茬兒:“老黃說的意思我明白了,打個比方來說,有些人活著的目的,是為了實現他的某些理想,那一旦所能夠達到的終極理想實現之後,是不是就意味著即便當場去世也沒有任何遺憾了呢,顯然不見得是這樣。古往今來,無數王侯將相、歸隱修煉之人,窮極一生追求的長生,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不就是那虛無縹緲的‘長生’二字!
可他們裡頭,怕是有不少人,跟眼巴前兒的八爺您一個心思——隻把‘長生’本身當成了最終極的念想,拚了老命去夠那個‘果兒’。至於真的了長生之後,那悠悠萬古的歲月,該怎麼熬,拿什麼填滿那顆心?嘿,恐怕是壓根兒沒往那深裡想過,或者說……不敢想!”
話音落地,四周驟然陷入一片死寂。羅靈自己也像是被這番話的重量壓住了,眉宇間籠上了一層迷惘的薄霧。她和老八兩個大活人,此刻卻像兩尊失了魂的泥胎木偶,各自釘在原地。
隻有車窗外偶爾漏進來的風聲,和來回走動的人影,在提醒著時間的流逝。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悄然爬上三人的心頭——那是對自身存在根基的動搖,是猛然瞥見生命儘頭那片無邊無際、意義真空的荒原時,最本能的戰栗。
我瞧著老八那副活魚離水般張著嘴的傻樣兒,又瞥見羅靈眉宇間揮之不散的迷惘之色,不由端起杯來,呷了口酒,暗暗歎了口氣,慢慢開口道:
“二位,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不妨再多說幾句。就拿我來說吧,想當年剛從國外剛回來之後,總覺得日子沒什麼奔頭兒,壓根兒不知道路在何方,奔頭兒在哪,打那時候開始,我常常開始審視自己的人生,你們彆說,最終還真讓我得出了一個淺薄的結論來,那就是——這世上所有人,其實都是在為了追求某種感覺而活著的,用我剛才的話說,不過就是——爺來世上走一遭的體驗罷了。
這種體驗感,可以是某種愉悅的情緒。
比方說像八爺剛才說的,—種吃到好吃的東西的滿足感。
拿說做官為宦之人來說,追求的那種高高在上,被眾星捧月的那股子的優越感。
或者就拿我們這趟出門來講,追求的本質上其實就是一種獲得意外之財的驚喜和刺激。
這些所有的所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感覺而生。所以說,在我看來,所有客觀存在的東西包括一些抽象的概念,其實都不過是刺激感覺的媒介,真正重要的為人類所稀缺的隻有感覺本身。
“可話得兩頭說!”我話鋒陡然一轉,目光如錐子般釘在老八那張茫然的臉上,還拿八爺剛才說的來舉例子。“就像剛才說的,假設真有一天,讓您把這普天下的珍饈美味嘗了個遍,龍肝鳳髓成了嚼蠟,玉液瓊漿淡如白水,再好的東西也不覺得好吃,再也從吃東西這件事情上獲得不了滿足感,刺激不了他想得到的感覺,這時候還想像剛剛說的那樣,一直活下去嗎?還覺得這‘長生’是頂天的美事兒嗎?
我看未必,所以說呀,不要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人雲亦雲,一窩蜂似的一擁而上。所謂物極必反,倘若長生這一說當真確有其事,肯定也會付出與之相對的巨大代價,隻不過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咱們現在還不能妄下結論罷了。”
再看老八也不知道是酒勁兒上來了,還是被我說愣了神兒,活像條落到岸邊的魚似的,光張嘴卻不出音兒,後背倚著座椅不再言語。羅靈也手托香腮,臉頰微紅,那雙平日裡機靈透亮的眸子,此刻卻像是蒙上了陰翳,兩眼看著車窗外倒退的風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原本嘈雜喧鬨的車廂裡,一時間似乎隻剩下引擎單調的轟鳴,碾過三人之間那片沉甸甸的、關於永恒與虛無的沉默。
就在這時,隻聽身後的座位上有人“啪啪啪”地拍起手來,三人聞聲一怔,齊刷刷轉頭看去。
隻見有打身背後的座位上,站起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短發齊耳,麵色略顯蒼白,下頜的線條卻如刀削般銳利清晰,目光冷冽,眼神中透著幾分淩厲,上身身穿裁剪精良的黑色高領呢子風衣,下身的褲管紮進高幫戰術靴裡,靴筒緊束,勾勒出利落的腿部線條。這一身從上到下,全都是一水兒的黑色,在明亮的日光之下既沒有反光,也沒有絲毫褶皺,整個人氣質冷峻如水,顯得肅殺而乾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