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花那頓充滿算計和虛偽的紅燒肉,如同毒藥,在林晚胃裡翻攪。回到那間擁擠、彌漫著汗味和劣質雪花膏氣味的宿舍,她徑直走到公用的水槽前,擰開冰冷刺骨的自來水,一遍又一遍、近乎粗暴地衝洗著自己的臉和手,仿佛要洗掉王金花殘留的油膩觸感和令人作嘔的氣息。
周紅和吳桂芬擔憂地看著她蒼白的臉和用力搓洗到發紅的手。
“招娣,你媽……又罵你了?”周紅小心地問。
林晚關掉水龍頭,冰冷的水珠順著她緊繃的下頜線滑落。她沒有回答,隻是搖了搖頭,拿起自己那塊破舊的毛巾,用力擦乾臉和手,動作帶著一種壓抑的狠勁。毛巾粗糙的纖維摩擦著皮膚,帶來細微的刺痛感。
“沒事,紅姐,桂芬姐,我有點累,先睡了。”她的聲音沙啞,透著一股濃重的疲憊和疏離。
她沒有再看她們,徑直爬上自己那咯吱作響的上鋪,拉上了那床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蚊帳。狹小的空間瞬間將她與外界隔開,隻剩下巨大的織機轟鳴透過牆壁隱隱傳來,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黑暗中,林晚蜷縮在冰冷的草墊上,身體因為憤怒和屈辱而微微顫抖。王金花的嘴臉,張屠戶淫邪的目光,林小娟那愚蠢的虛榮……如同走馬燈般在她眼前輪轉。替嫁!好一個替嫁!王金花為了那五十塊錢和一個虛無縹緲的小賣部承諾,就要親手把林小娟也推進火坑!而自己這個“礙事”的原定犧牲品,則被要求徹底閉嘴,繼續在紡織廠這個血汗牢籠裡當牛做馬,為林家、為林小娟的“幸福”做墊腳石!
恨!如同冰冷的岩漿,在她血管裡奔流!她恨王金花的貪婪惡毒,恨林大強的懦弱無能,恨林小娟的愚蠢虛榮,更恨張屠戶那個畜生!她絕不會讓王金花的算計得逞!她必須逃離!必須徹底斬斷與林家、與張家的所有聯係!而那張被撕碎的通知書,是她唯一的、合法的、通往自由世界的憑證!
念頭一起,再也無法遏製。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側耳傾聽。宿舍裡,周紅和吳桂芬似乎已經睡下,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其他鋪位也一片寂靜,隻有此起彼伏的鼾聲和夢囈。
時機到了!
林晚像一隻夜行的貓,動作輕緩無聲。她掀開枕頭,從最下麵、草墊的一個隱秘縫隙裡,摸出那個用破布層層包裹的小包。心臟在胸腔裡狂跳,手心因為緊張而汗濕。她深吸一口氣,顫抖著解開布包。
昏暗的光線下,十幾片大小不一、邊緣毛糙、沾滿汙漬的碎紙片散落在破舊的床單上。它們有的印著半個模糊的鉛字(“江”、“學”、“知”),有的殘留著鮮紅印章的邊角,更多的則是空白或隻有模糊的墨痕。這就是她的“前程”,被王金花親手撕碎,又被她從肮臟的垃圾堆裡一片片撿回來的希望殘骸。
林晚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小瓶劣質漿糊(用食堂偷拿的剩飯粒熬的)和一支禿了頭的鉛筆。她不敢點燈,隻能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極其微弱的月光(今晚恰是殘月),以及對麵床鋪一個女工放在床頭、發出昏黃微光的小手電筒(角度恰好能透進蚊帳一點光),開始了這項艱難而神聖的工程。
她屏住呼吸,如同考古學家修複稀世珍寶,用鉛筆頭小心翼翼地將碎片按照邊緣的撕裂痕跡、殘留的字跡和印章圖案,一點點地嘗試拚接。手指因為緊張而僵硬,動作笨拙。漿糊黏黏糊糊,弄臟了她的指尖。碎片太小,字跡模糊,有些關鍵部分缺失嚴重。
一片……兩片……勉強拚出了“濱江大學”的“濱”和“大”字。
又一片……是“錄取通知書”的“知”字。
印章的一角……是學校的公章邊緣。
……
時間在極度的專注和緊張中緩慢流逝。汗水順著她的額角滑落,滴在碎片上,她趕緊用袖子擦掉。每一次不小心碰歪了剛拚好的部分,都讓她心頭一緊。巨大的織機轟鳴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掩蓋了她急促的心跳和細微的動作聲響。
突然!門外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咳嗽聲!是巡夜的舍管!
林晚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停下動作,身體僵直,連呼吸都屏住了!手電筒的光束透過蚊帳,在她臉上和床鋪上掃過!她能清晰地聽到舍管在門外停留的腳步聲!
時間仿佛凝固了!林晚死死盯著蚊帳外晃動的光束,大腦一片空白!如果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萬幸!舍管似乎隻是例行巡視,在門口停留了幾秒,腳步聲便漸漸遠去,手電筒的光束也移開了。
林晚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她不敢耽擱,借著那點微弱的光線,更加專注地繼續拚湊。她找到了關鍵的一片——印著“林招娣”三個字的大部分!雖然“娣”字缺了一角,但名字清晰可見!
希望的光芒瞬間驅散了恐懼!她小心翼翼地將這片粘好。接著,是通知書的正文部分,雖然缺失了不少字句,但核心信息——“經審核批準,你已被我校xx專業錄取,請於1991年9月10日至12日持本通知書來校報到”的字樣,被她從殘缺的碎片中艱難地辨識並拚湊了出來!
最關鍵的是,那份鮮紅的、濱江大學的錄取專用章,雖然被撕裂成幾塊,但通過她耐心細致的拚接,竟然奇跡般地還原了大半!那清晰醒目的紅色和印章特有的紋路,具有無與倫比的說服力!
當最後一片能夠找到的碎片被小心地粘在它應在的位置時,一張雖然布滿裂痕、如同打滿補丁的百衲衣、字跡模糊殘缺、卻依舊能清晰辨認出“濱江大學”、“錄取通知書”、“林招娣”和鮮紅印章的“憑證”,靜靜地躺在了林晚的掌心!
成功了!她成功了!
林晚緊緊攥著這張脆弱不堪卻又重逾千斤的紙,身體因為巨大的激動和釋放而劇烈顫抖!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湧而出,滴落在那些縱橫交錯的裂痕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這不是悲傷的淚,而是絕境中看到生路的狂喜,是親手奪回命運掌控權的激動!
這張破碎又重組的通知書,不再僅僅是一張紙。它是她浴火重生的證明,是她向過去宣戰的檄文,是她通往自由彼岸的船票!
她小心翼翼地將這張凝聚了她所有希望和心血的“藝術品”,用一塊乾淨的軟布包好,再次藏進枕頭下最隱秘的角落。做完這一切,她癱倒在床上,胸口劇烈起伏,聽著窗外殘月的清輝和遠處永不停歇的機器轟鳴,第一次,在重生後,露出了一個真正屬於勝利者的、帶著淚光的微笑。
黎明前的黑暗,似乎不再那麼令人窒息。她手中,已經握住了劈開黑暗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