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林晚如同上緊發條的機器,在紡織廠轟鳴的牢籠裡,更加沉默而高效地運轉著。她不再僅僅滿足於收集信息,更開始有意識地積攢力量——每一分被克扣後微薄的工資(藏得極其隱秘),每一句工友對工廠黑暗麵的控訴(牢牢記在心裡),每一個可以利用的人或事(如趙組長對她隱約的同情)。
她像最耐心的獵人,等待著給予獵物致命一擊的最佳時機。而那個時機,必須在她被徹底榨乾價值或被張家林家再次控製之前到來!
機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
這天傍晚,林晚剛下工,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車間,傳達室的大爺叫住了她:“林招娣!有你的電話!你媽打來的!讓你明天務必回家一趟!”
王金花?讓她回家?林晚的心猛地一沉。肯定沒好事!聯想到張家的“替嫁”計劃,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她。
果然,回到宿舍,周紅也帶來了同樣的消息,並且壓低聲音說:“招娣,我聽著你媽電話裡語氣可急了,好像家裡出什麼事了?還說……說什麼張家那邊催得緊……”
張家催得緊!林晚瞬間明白了!王金花這是要落實林小娟替嫁的事情!讓她回去,恐怕是最後的“安撫”或者“警告”,甚至可能是想把她徹底處理掉,以免節外生枝!
危機!巨大的危機!
但同時,這也是一個機會!一個徹底決裂、破釜沉舟的機會!在工廠,她受製於廠規和王金花以監護人身份施加的壓力。但在林家村,在那個她熟悉又充滿仇恨的地方,或許……是她實施最終逃離計劃的戰場!
一個大膽而瘋狂的計劃瞬間在她腦海中成型!
第二天,林晚向趙組長請了一天假。趙組長看著她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聯想到上次張屠戶的事情,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沒多問,批了假。林晚沒有帶任何行李,隻貼身藏著那張用生命拚湊好的通知書,以及她積攢下來的、為數不多的幾塊錢工資。
坐上回村的班車,看著窗外熟悉的、卻讓她感到無比壓抑的田野,林晚的眼神冰冷而堅定。她知道,今晚,將是最後的決戰。
傍晚時分,林晚踏進了林家那熟悉而令人作嘔的小院。院子裡彌漫著一股不同尋常的氣氛。廚房裡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濃鬱的肉香(顯然是為了林小娟的“喜事”)。堂屋裡,竟然點著平時舍不得用的、昏黃的白熾燈。那張油膩的八仙桌上,破天荒地擺了好幾盤菜——一盤油汪汪的紅燒肉,一盤炒雞蛋,一盤青菜,還有一盆白麵饅頭!
王金花、林大強、林寶柱、林小娟都在。林小娟今天明顯精心打扮過,穿著嶄新的碎花連衣裙(可能是王金花用張家“額外”的彩禮買的),臉上塗著劣質的胭脂,頭發也用紅頭繩紮了起來,雖然不倫不類,但臉上洋溢著一種愚蠢的、即將成為“老板娘”的得意和期待。
看到林晚進來,王金花臉上立刻堆起假笑,異常“熱情”地招呼:“招娣回來啦!快!快洗手吃飯!今天媽做了好吃的!”
林大強悶頭抽著旱煙,沒說話。林寶柱則盯著桌上的紅燒肉,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林小娟撇了林晚一眼,哼了一聲,扭過頭,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臟了自己的眼。
這頓“豐盛”的晚餐,如同最後的晚餐,彌漫著虛偽的溫情和暗藏的殺機。
林晚沉默地坐下,端起飯碗。她沒有動筷子,隻是低著頭,小口吃著碗裡的白飯。心中那根弦,繃緊到了極致。
王金花一邊殷勤地給林小娟夾肉,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瞟著林晚,狀似隨意地開口:“招娣啊,在廠裡還好吧?累不累?”
“還好。”林晚的聲音平淡無波。
“那就好,那就好。”王金花乾笑兩聲,“媽今天叫你回來呢,一是家裡做了點好的,給你補補。這二嘛……”她故意拖長了語調,觀察著林晚的反應,“你妹妹小娟的好事,快近了!張家那邊催得緊,想年前就把事辦了!”
林小娟聞言,臉上飛起兩團紅暈(胭脂更顯眼了),故作嬌羞地低下頭,擺弄著衣角。
王金花滿意地看著女兒,繼續說道:“這是天大的喜事!以後小娟就是鎮上的老板娘了!咱們家也跟著沾光!”她話鋒一轉,看向林晚,語氣帶著施舍和警告:“招娣,你是姐姐,以後在廠裡好好乾,過年也不用回來了。小娟嫁得好,不會忘了你這個姐姐的!你在鎮上也有個依靠!”
鋪墊結束,圖窮匕見。王金花這是在通知她,也是警告她:林小娟要嫁了,你林晚被徹底拋棄了,以後就在廠裡自生自滅吧,彆回來礙事也彆想搗亂!
林大強依舊沉默,隻是吧嗒煙袋的聲音更響了。林寶柱隻顧著狼吞虎咽。林小娟則得意地抬起下巴,仿佛自己已經是人上人。
林晚停下了扒飯的動作。她緩緩放下碗筷,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色異常平靜,平靜得近乎詭異。那雙眼睛,不再是往日的怯懦或麻木,而是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王金花那張虛偽刻薄的臉。
“媽,”林晚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堂屋裡虛假的“溫馨”,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我不在廠裡乾了。”
“什麼?”王金花一時沒反應過來,臉上的假笑僵住了。
林晚的目光掃過林大強、林寶柱,最後定格在王金花臉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靜地說道:“我要去上學。濱江大學,錄取通知書我拿到了。9月10號開學。”
死寂!
絕對的死寂!
堂屋裡所有的聲音——王金花假惺惺的勸誘、林小娟得意的低笑、林寶柱吧唧嘴的聲音、林大強吧嗒煙袋的聲音——瞬間消失了!空氣仿佛凝固了!
王金花臉上的假笑如同破碎的麵具,片片剝落,露出底下難以置信的猙獰!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泥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你……你說什麼?!什麼通知書?!什麼大學?!”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變調,尖銳得刺耳!
林大強也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裡第一次露出了驚愕,煙袋鍋子差點掉在地上。
林寶柱停止了咀嚼,嘴裡塞滿了肉,鼓著眼睛,像隻呆鵝。
林小娟臉上的紅暈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難以置信的嫉妒和憤怒!濱江大學?!那個賤人怎麼可能?!
林晚迎著王金花吃人般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她從懷裡,緩緩地、珍重地,掏出了那個用軟布包裹的小包。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她一層層打開軟布,露出了裡麵那張布滿裂痕、如同蛛網般破碎、卻又清晰印著“濱江大學”、“錄取通知書”、“林招娣”和鮮紅印章的紙張!
“看清楚了,”林晚的聲音如同冰珠落地,“這是我的錄取通知書。濱江大學。我拚好的。”
那張布滿傷痕的紙,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一種驚心動魄的力量!它無聲地控訴著王金花曾經的暴行,也宣告著林晚絕不屈服的意誌!
“假的!!”王金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發出淒厲的尖叫,狀若瘋虎般撲過來,伸手就要搶奪!“你從哪裡弄來的假東西?!想騙誰?!給我撕了它!!”
林晚早有防備,猛地後退一步,將通知書緊緊護在胸前,眼神冰冷如刀:“是不是假的,去學校一查就知道!王金花,你當初撕了它,以為就能撕碎我的命?做夢!”
“反了!反了天了!”王金花搶不到通知書,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林晚,對林大強歇斯底裡地吼道:“林大強!你死了嗎?!看看你養的好女兒!翅膀硬了!敢拿假東西來騙老娘了!還不快打死這個不孝的畜生!”
林大強看著林晚手中那張觸目驚心的、布滿裂痕的通知書,又看了看狀若瘋魔的王金花,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著,眼中充滿了震驚、茫然和一種深沉的痛苦。他猛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猛,帶倒了身後的凳子。
“招……招娣……那……那真是……”他的聲音乾澀沙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是真的!爹!”林晚看向林大強,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對這個懦弱父親的一絲複雜情緒,但更多的是決絕,“我考上了!濱江大學!通知書被王金花撕了,是我一片片從垃圾堆裡撿回來拚好的!這是我的前程!我死也要去!”
“前程?!我呸!”王金花徹底撕破了臉,叉著腰,唾沫星子橫飛,“你的前程就是給家裡當牛做馬!就是嫁到張家去換彩禮!念大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嗎?!把通知書給我交出來!!”她再次撲上來!
林寶柱也反應過來,雖然不明白大學是什麼,但看到母親暴怒,也跳起來幫腔:“對!交出來!你個賠錢貨還想上天不成!”
林小娟更是嫉妒得發狂,尖聲叫道:“爹!媽!彆信她的鬼話!她肯定是偷了錢跑出去跟野男人鬼混,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假東西!快把通知書撕了!把她捆起來!”
混亂中,林大強看著女兒眼中那從未有過的決絕和手中那張破碎的通知書,再看看凶神惡煞的王金花和叫囂的兒女,巨大的矛盾和痛苦讓他臉色灰敗。他猛地揚起手——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帶著風聲,狠狠地、結結實實地扇在了林晚的臉上!
巨大的力道讓林晚眼前一黑,耳朵裡嗡嗡作響!半邊臉頰瞬間麻木,隨即是火辣辣的劇痛!嘴角嘗到了一絲腥甜的鐵鏽味!身體踉蹌著撞在身後的土牆上!
她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林大強。那個懦弱了一輩子的男人,此刻臉上肌肉扭曲,眼中布滿了紅血絲,有憤怒,有被冒犯權威的羞惱,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對自己無能的狂怒!他將對王金花的恐懼、對家庭失控的恐慌,全部發泄在了這個“不聽話”的女兒身上!
這一記來自親生父親的耳光,比王金花所有的打罵都更痛!更寒心!它徹底打碎了林晚心中對親情最後一絲微弱的幻想!
“滾……滾回你屋裡去!彆……彆在這兒丟人現眼!”林大強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地吼道,不敢再看林晚的眼睛。
王金花見狀,得意地獰笑起來:“聽見沒有?!你爹讓你滾!把通知書交出來!不然老娘扒了你的皮!”
林晚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掉嘴角的血跡。臉頰高高腫起,火辣辣的疼。但她的眼神,卻在這一記耳光之後,變得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清明。所有的猶豫、痛苦、不甘,都被這一巴掌扇得煙消雲散。
她不再看任何人,隻是將那張通知書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貼身藏好。然後,在王家三口(林小娟、林寶柱、王金花)得意、林大強躲閃的目光中,她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帶著滿臉的指痕和嘴角的血跡,沉默而決絕地走向那個關了她十七年的雜物間。
身後,傳來王金花惡毒的咒罵和林小娟刻薄的嘲諷。
決裂,已成定局。親情,蕩然無存。最後的晚餐,以血和恨告終。現在,隻剩下你死我活的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