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極的“南稅改糧”一經提出,就迎來一片罵聲。
左僉都禦史劉宗周第一個站出來,一臉剛正:
“左僉都禦史臣劉宗周謹奏: 黃立極妄改祖製,其罪彌天!南稅改糧有十害:
一害民生:江南絲織根基儘毀。 "蘇杭機杼之聲,夜以繼月",今令桑田複稻,是斷三十萬織戶生計。湖州一府歲出湖絲百萬斤,改糧則絲價騰貴十倍,宮中龍鳳袍服尚不可得,況百姓衣褐?
二害吏治:貪墨小吏舞文弄法。昔年折銀,火耗不過三錢;今征本色,淋尖踢斛之弊必生。
三害倉儲:黴爛鼠齧十不存五。永樂年間漕糧北運,三年陳米黴變如土。今若歲增本色三百萬石,太倉廒底積腐,恐成蛇鼠巢穴。彼時九邊將士,食腐米而戰,陛下忍見乎?
四害國本:南北割裂禍起蕭牆。洪熙年南北榜案殷鑒未遠!今南人納糧、北人用兵,恐生"南糧養北虜"之謗。
五害漕運:漂沒耗損十倍於前。若改糧三成,則歲損漕糧六十萬石,值銀逾百萬。此非天災,實乃人禍!
六害市易:糧價騰貴民不聊生。若再現"鬥米千錢"慘狀,流民塞道,白蓮教匪必卷土重來!
七害河工:漕船壅塞堤防潰決。清江浦船廠歲造漕船不過四百,驟增糧運則需千艘。工部強征民船,運河必成沸鼎。去歲宿遷段漕船相撞,潰堤三十丈,前車之鑒猶在!
八害兵備:衛所屯田儘數荒廢。嘉靖年"軍屯改民田"舊政未除,今九邊衛所多仰給市糧。若驟改本色,宣大軍戶必棄堡購糧。
九害商稅:市舶關稅儘付東流。隆慶開海以來,月港歲入番銀百萬。今絲帛減產,佛郎機商船無貨可載,市舶司形同虛設。臣恐五年之內,月港繁華儘成丘墟!
十害社稷:閹宦借機中飽私囊。此非改糧,實為閹黨斂財之策!
黃立極名為閣老,實為商幫傀儡!臣請陛下效武宗誅劉瑾舊例,立斬此獠以謝天下!”
朱慈炅驚呆了,短短數息之間,劉宗周竟然羅列黃立極“十大罪”,而且有模有樣,真他喵的人才。
東林黨人也不由得齊齊為劉宗周點讚,“附議”聲不絕,蠢蠢欲動之人無數。
第一反應是看向劉一燝,但劉一燝閉目養神,根本沒有指示。
第二反應是看向文震孟,文震孟摸了摸袖中奏折,又看了看劉一燝,他在蠢蠢欲動的行列。
但孫承宗站出來了,老孫為黃立極站台驚掉下巴一片。
“純屬臆測,誇大其事。你即言十害,也請提出與國有用之十利。彆講廢話,遼東士卒斷糧之危何解?”
“自當嚴查貪瀆,核查錢糧流向。”劉宗周沒有想到要與孫承宗對線,有些支吾,但也不懼。
“你身為禦史,倒是去查啊?”黃立極也不是沒有小弟。
……
朱慈炅差點就被劉宗周唬住了,因為他說的有些東西,自己也曾推演。
早幾日前,黃立極的奏折就同時送到了天工院和慈寧宮。
當時內閣黃立極、孫承宗、畢自嚴都覺得是善策,但來宗道不同意,張瑞圖也反對,徐光啟摸魚。慈寧宮第一次決斷朝事決斷不了,她指望內閣,但內閣分歧了。
內閣對利弊其實都很清楚,需要的隻是個裁決取舍。在這種大事上,張嫣暴露了她的執政水平。
奏折到天工院,本來隻是黃立極向天子表忠誠的手段,沒指望小皇帝能理解這事的複雜性。但收到的回複卻讓黃立極和整個內閣都驚歎——“下朝議”。
是的,這種事需要凝聚共識,完善細節。但朱慈炅也低估了大明朝堂的複雜,事事皆黨爭。
朱慈炅看到奏折的時候,雖然懷疑這一改製的具體作用,但很明顯這是一次大明士大夫集團自我挽救國家命運的嘗試。
頗有些唐朝楊炎以“兩稅法”取代“租庸調製”的味道,讓朱慈炅對黃立極又有了新的認知。
原本曆史上,黃立極這個人已經被皇五叔趕回家了,好像並有過啥特彆的政策反應他的執政能力。
但現在,雖然朝廷仍然不穩定,但黃立極已經有了大明大總管的自覺。他的目光也不再限於黨爭,開始真正獨立的管理這個國家,麵對國家的問題。
下麵的爭吵依然在繼續,朱慈炅已經不想再聽了。他收回垂在禦座下的兩條小短腿,蜷起盤坐半躺在禦座上,準備補瞌睡。
曹思誠第一個注意到小皇帝的不雅動作,開口:“皇上。”
爭吵的雙方都停了,目光重新聚焦在小皇帝身上。
朱慈炅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故作疑惑的問:
“吵完了?要殺誰?”
殿中眾人紛紛閉嘴,他們好像失禮在先。
朱慈炅偏著小腦袋看向勳貴一側,“信王叔。”
朱由檢出列,“臣在。”
“你聽明白應該怎麼辦了嗎?”
朱由檢一臉憂鬱之色,欲言又止。他喵的這幫文官東拉西扯的,全不在重點上,他已經很認真聽了,但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首輔的意見似乎有用,但劉禦史的質問好像也有理。”
這話說完,他就感到內疚汗顏,自己怎麼能這麼幫侄兒,說了等於沒說。
“瑞王叔祖”朱慈炅繼續問。
全程打瞌睡的朱常浩驚了,“臣……臣不知。”
朱慈炅笑了,養豬好不好,很好,但隻能給彆人殺,自己殺不了。他目光掃視群臣,在老劉和老徐身上各停了下,卻沒有開口。
一種孤獨感湧上心頭,自己沒有臂助啊,隻能乾綱獨斷了,正要說話。
吏部尚書文震孟站了出來,“臣吏部尚書文震孟彈劾內閣黃立極。”
朱慈炅愣了,憤怒深埋,小手抓著禦座邊緣,控製自己的情緒。
“說。”
“黃立極有私通商幫、破壞祖製、結黨營私、貽誤軍機、倒賣皇產五大罪狀,臣已經具章於此。”文震孟雙手將彈章奉於頭頂,雖然彎腰,但自有一股青鬆氣質。
黃立極驚呆了,剛剛劉宗周的十大罪沒讓他有反應,但文震孟這五大罪卻件件致命。他頹然一笑,脫帽在手,避退一旁。
方正化看了眼小皇帝,下階接過文震孟的彈章,這是朱慈炅繼位後第一本遞到他麵前的彈章。
群臣有些不解的看著小皇帝,他看得懂?
朱慈炅吩咐方正化遞上朱筆,蘸了蘸胭脂朱墨,稍停了一下,就在彈章上現場直接批了。
文震孟也是驚訝,小皇帝可以批奏折了?他就職後,還沒有單獨覲見過小皇帝,倒是到慈寧宮去過幾次。
朱慈炅寫完了,眉頭微皺,似是有些不滿,抬起天真可愛的小臉。
“文卿,朕這一聯好像不對,你能不能幫朕改改?”
文震孟點頭,對聯?堂堂大明狀元還怕這個。
“皇上請說。”
“上聯是:古文狀元指南,今文狀元指鹿,指法世無雙;朕對的下聯是:南天官刺君,北天官刺相,刺客好正義。朕數了數,下聯少對了個文字,文不對題嘛。請文卿賜教。”
朱慈炅憋著嘴唇,做出一臉期盼的樣子。
文震孟瞬間臉色煞白,幾乎暈厥,跌坐在地,紅色官袍墜地,散著一團。
殿中一片靜默,齊齊震驚的目光投向小皇帝。
有人嗤笑出聲,有人興災樂禍,有人同情的目光投向文震孟,也有人憤怒。
國子監司業黃道周出列,“皇上怎可如此刻薄?”
朱慈炅脫口而出,“先生焉知那廝皮厚?”
殿中群臣先是一愣,旋即意識到小皇帝這是在做對聯呢,幾個年輕禦史憋笑憋得滿臉通紅。
黃道周氣得胡須直顫,正要再諫,一時反而不知從何說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