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是朱慈炅禦極以來第二次常朝,但所謂常朝,卻是半月一次,所以禮部是按大朝會的規格來辦的。
朱慈炅上禦輦的時候跟任太後對視了一眼,任太後點點頭。
昨晚睡覺前兒子要求她不要再去奉天殿,她雖然不懂,但同意了。
所以大明的慈祥朝會今天隻有兩慈了,慈安和慈炅。
禦輦緩緩前行,與慈安太後的鳳輦彙合,周圍是護衛的錦衣衛大漢將軍。
朱慈炅今天沒有穿袞冕,穿的袞龍袍,戴的是那頂特製小翼善冠。
天氣漸熱,他最近不喜歡戴帽子,因為小,也沒有人管他,還好這會天還沒亮,溫度還不高。
朱慈炅聽到三通鼓響,《飛龍引》樂聲傳來,鬨哄哄中被王體乾和方正化扶下禦輦。
慈安太後伸手來牽他,朱慈炅微愣了一下,還是把小手給了她。
“你聖母怎麼了?”張嫣小聲的問朱慈炅。
“說是有點不舒服,朕讓她休息了。”
朱慈炅回話的時候居然有點小緊張,但張嫣並沒有多想,點點頭,將朱慈炅扶上禦座,轉身去了屏風後。
朱慈炅的小小身體端坐在巨大的寶座上,特彆不協調。
殿下文武群臣早已經集結,殿門外都是。朱慈炅默默心中計算,天,估計得有上千人,遠處那些人看得清朕嗎?
王體乾牛鞭甩得響,尖銳的嗓音唱得更響:“皇上升座。”
殿下跪倒一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慈炅暗暗吐槽,一點都不整齊,殿內都完了,殿外還在“萬”,比菜市場還吵。
終於無聲,朱慈炅開口,“平身。”
群臣起身,殿外的可以摸魚了,奏事的都在殿內。
朱慈炅看到不少人都蠢蠢欲動,難道今天還有議程外的事?你們這樣亂來很不好,小心朕學神廟爺爺,不來了。
不過禦史捧著書冊和筆墨,目光鎮壓著所有亂動的傾向。
“內閣奏事。”王體乾開口。
黃立極剛站出了,在他前方的劉一燝先出了,不由止住腳步。你大爺的,你木工房的,你算內閣嗎?讓你站前麵是禮遇,禮遇知道嗎?
“臣皇極殿大學士劉一燝有奏。”劉一燝板著臉,一臉嚴肅,有種視死如歸的慷慨。
黃立極一愣,草,皇極殿大學士,這是他主場。奉天殿就是皇極殿,道爺早已經改名了,不過習慣依然叫奉天殿。
“先生請講。”
劉一燝不知道從哪拿出本《皇明祖訓》,高聲道:“臣依《皇明祖訓》,恭請太後撤簾回宮!”
一瞬間,整個奉天殿落針可聞,久久沉默。
張嫣也懵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看著殿中站立的劉一燝,又看向禦座上麵無表情的小皇帝,笑了。哀家不說話,皇帝你來答吧。
劉一燝第二次出聲,依然是那幾個字:“臣依《皇明祖訓》,恭請太後撤簾回宮!”
張嫣瞳孔微縮,眉頭一皺,小皇帝居然閉上了雙眼。
禮部尚書周登道開口,“劉閣老。”
劉一燝轉頭盯著他,壓迫感瞬間襲來,周登道立馬閉嘴。
其身後禮部侍郎溫體仁站了出來,然後是新任吏部侍郎劉宇亮,戶部郎中周延儒,通政使傅冠第一波站出來,站到劉一燝身後。
“臣等恭請太後撤簾回宮!”
再然後是吏部尚書文震孟、戶部尚書郭允厚,甚至左都禦史曹思誠這個上了天啟遺詔的人站了出來。他們一出後麵的東林小官幾乎清巢出動,跪在下麵。
孫承宗目恣,狠很的盯著劉一燝,但他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了。
黃立極很慌,見到方正化一直看著他,終於也動了,內閣不隻他一人,徐光啟也動了。
勳貴這邊,排在第三的朱純臣第一個走出來,他身後便跟出了兩個侯爵。
四王也在殿,看到站出來人越來越多,他們也集體出列了。
定國公徐希皋碰了碰英國公張維賢,張維賢苦笑了一下,也走到了殿中,然後勳貴中便隻剩下了孤獨的太康伯。
他的身影在寬大的奉天殿角落,身側就是盤龍柱,還有牆邊掛著的宮燈。
最後六部九卿皆動了,還在班位上的人聊聊無幾。
劉一燝跪下,身後立即跟著跪了一片,“臣依《皇明祖訓》,恭請太後撤簾回宮!”
“恭請太後撤簾回宮!”
張嫣愣住了,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委屈。她狠狠的看著劉一燝,又看了眼小皇帝,最後目光掃視著勳貴集團。咬牙開口:“撤簾,回宮。”
張嫣出了奉天殿,她的指尖深深掐入鳳輦的鎏金扶欄,晨露沾濕的翟衣下擺拖過青磚,留下一道蜿蜒水痕,像極了乾清宮那夜天啟帝咯出的血痕。
奉天殿內的山呼聲仍在耳畔轟鳴,她忽然想起八年前——也是這般跪滿一地的緋袍,隻不過那時他們喊的是“恭請貴妃移宮”。
群臣送走張太後後,臉上都有些喜色,大有“移宮案”後眾正盈朝的爽感,卻忘了禦座上坐的那個人曾經叫魏忠賢爺爺。
眾臣歸位,大部分人都感覺自己參與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情緒爆棚。唯有真正的大佬全部眉頭緊皺,目光不時向禦座上的小皇帝瞥,這注定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
王體乾並不知道劉一燝會來這一出,他也有些興奮,但又有莫名的恐懼,小皇帝真的能把控局勢嗎?他麵向群臣,繼續朝會,“繼續奏事。”
劉一燝已經退回原位,閉目養神了,仿佛自己隻是乾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黃立極卻很慌,他嚴重低估了這個前首輔的力量,這一呼百應的架勢,是他不具備的。他更是對政治平衡打破帶來的後續充滿恐懼,這場風暴中,他這個首輔更像路人甲。
但朝會還得繼續,黃立極本來以為自己苦心孤詣的奏事才是這次朝會的重點,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出。
他快速平息內心的波瀾,有些顫顫巍巍的出列:“臣內閣首輔、中極殿大學士黃立極有奏。”
有人嗤笑,強調內閣首輔有什麼用?孫閣老,來閣老鳥不鳥你,沒看到剛剛劉閣老的威風霸氣。
朱慈炅很清醒,劉一燝告訴他這個打算的時候,他沉默了下便點頭了。他很清楚這樣也很難從根本上改變太後攝政的局麵,最多是動搖。
但意義也是有的,他不知道張太後會不會變成呂、武,但劉一燝的這個行動清楚的表明,在大明,她做不到,臨朝都不許。
更重要的,他能更清楚的看到了朝臣的立場。誰出列了他不知道,但誰沒有出列,他記得很清楚。孫承宗,來宗道,張瑞圖,周登道和張國紀,這個多出來的周登道倒是很亮眼。
劉一燝跟他講過兩宮設置的區彆,張嫣居慈寧宮不合傳統,看來就是這個禮部尚書搞的鬼。看來魏忠賢死後,所謂的“閹黨”都很快有了新出路,有了新靠山。
沒有清算閹黨,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朱慈炅有些分不清了。有崔呈秀這樣的,有周登道這樣的,更有黃立極這樣的。
但朱慈炅不後悔,他迅速睜開眼,身體前傾,正襟危坐,給與了他的大明大管家最大的尊重,使用了一個非主流的稱呼:
“首輔先生請講。”
有人震驚,有人歎息,有人疑惑,有人苦笑。黃立極有那麼好嗎?
黃立極昂首挺胸,朗聲開口:“北方九邊缺糧嚴重,臣提議:南方秋稅改征本色三成,折銀比例由七成降為五成,所征糧食經漕運直輸宣大、薊遼。”
內閣成員都已經討論過黃立極的政策了,所以他們都沒動。但朝中的南方官員卻幾乎集體炸鍋,尤其是東林黨人更是幾乎睚眥俱裂。
這是什麼鬼政策,這是倒反天綱。這是對張居正“一條鞭法”的否定,朝廷不是在醞釀將他配享太廟嗎?
黃立極的意思很明顯了,南方要改為直接收糧了。
他喵的這是“改桑為稻”!
他喵的黃立極你怎麼敢?
商幫沒有把你喂飽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