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傳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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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臘月的風剛帶上凜冽的寒意,村裡的炊煙就開始飄起格外濃鬱的肉香。這時候我就知道,該盼著爹磨亮他那把殺豬刀了——整個臘月,爹都會背著他的工具箱,挨家挨戶幫鄉親們殺豬,而我和遠遠的"秘密基地",永遠在田埂上冒著煙火氣的土爐邊。

爹的殺豬刀是把用了十幾年的老刀,刀身鋥亮,刀柄纏著防滑的布條。每年臘月初,他就會把刀找出來,在磨刀石上"沙沙"地磨,刀刃要磨到能映出人影才算數。我蹲在灶台邊看他磨刀,爹會笑著用刀背輕輕拍我的頭:"看啥?等下跟我去王嬸家看看年豬,壯得很。"

爹不是專職屠夫,但村裡誰家要殺豬,第一個想到的準是他。他殺的豬褪毛乾淨,下刀利落,鄉親們都信得過。每次去殺豬,爹都會穿上那件深藍色的油布圍裙,肩上搭著塊白毛巾,工具箱裡除了殺豬刀,還有鐵鉤、刮毛刀、接血的瓷盆。我總愛跟在他身後,看他和鄉親們商量殺豬的時辰,聽大人們說今年的豬養得多肥實。

遠遠比我早知道誰家要殺豬。天還沒亮,他就會揣著兩個生紅薯跑到我家,隔著院牆喊:"林野!你爹今天去我家殺豬!快出來!"我一骨碌爬起來,顧不上穿好棉襖就往外跑,娘在屋裡喊:"穿上棉鞋!彆凍著腳!"等我跑到遠遠家時,爹已經和幾個壯漢蹲在院子裡抽煙,遠遠他娘正往大鐵鍋裡添水,灶膛裡的火苗舔著鍋底,映得人臉通紅。

大人們在院子裡忙得團團轉時,我和遠遠早就溜到了村後的麥田。遠遠扛著他爹的小鐵鏟,我背著娘縫的布兜,裡麵裝著前一天藏好的紅薯和土豆。田埂上的枯草結著白霜,踩上去"咯吱"響,我們呼出的白氣像小雲朵,剛冒出來就被北風卷走了。

"就這兒,背風。"遠遠把鐵鏟往地上一插,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我們選的田埂靠著水渠,泥土是沙質的,挖起來不費勁。遠遠先用鐵鏟挖了個半米深的圓坑,坑底要平,這樣紅薯才受熱均勻。我在旁邊撿石頭,把坑裡的碎石塊都扔出去——去年有塊石頭沒撿乾淨,把紅薯硌得坑坑窪窪。

坑挖好後,遠遠開始壘爐子。他從水渠邊挖來濕泥巴,拍成磚塊的形狀,沿著坑邊一圈圈往上壘,留個巴掌大的小口當灶門。"泥巴要濕,才能粘住。"他邊壘邊教我,鼻尖上沾了點泥也沒察覺。我學著他的樣子拍泥巴,卻總把泥巴拍碎,遠遠就耐心地幫我補:"彆急,慢點兒。"

壘好爐子,我們開始撿柴火。遠遠說烤紅薯得用乾透的玉米杆引火,鬆針助燃,最上麵壓幾根粗柴火,這樣火能燒得久。我們在田埂邊的玉米地裡撿那些被風吹倒的玉米杆,又跑到鬆樹林裡拾鬆針,遠遠的棉襖兜鼓鼓囊囊的,裝著他偷偷從家裡拿的火柴。

火很快就生起來了,火苗"劈啪"地舔著泥巴爐壁,把我們的臉烤得暖暖的。遠遠讓我把紅薯土豆拿出來,先用水渠裡的冷水洗乾淨,再用濕泥巴一個個裹起來。"裹厚點,不然會烤焦。"他邊說邊示範,把紅薯裹得像個圓滾滾的泥球。我總裹不好,要麼泥巴太薄,要麼沒裹勻,遠遠就笑著奪過去幫我裹:"還是我來吧,你這手藝得練。"

把裹好的紅薯土豆放進爐膛,遠遠又往裡麵添了些玉米杆,火苗竄得更高了。我們蹲在爐邊烤手,看遠處的炊煙在村裡的屋頂上盤旋,聽遠遠家院子裡傳來豬的嚎叫聲——那是爹他們開始殺豬了。"你爹真厲害,殺豬都不怕。"遠遠羨慕地說,我心裡偷偷得意,嘴上卻故作平淡:"他說殺豬要快,不能讓豬受罪。"

爐火慢慢燒著,田埂上的風好像小了些。我們玩起了"藏貓貓",在麥田裡的麥垛間鑽來鑽去,冷了就回爐邊烤烤火。遠遠總能找到我,他說我的棉襖顏色太亮,藏在麥垛後麵一眼就能看見。輪到我找他時,卻總也找不到,最後發現他蹲在爐邊,正盯著爐膛裡的火苗發呆。

"你看啥呢?"我湊過去問。

"看火色,"他指著爐膛裡的火苗,"火苗變成紅的,就快熟了。"

風裡漸漸飄來肉香,那是遠遠他娘在炒豬血旺,混著我們爐子裡的煙火氣,勾得人直咽口水。我們蹲在爐邊,肚子餓得咕咕叫,卻誰也不想先去看紅薯熟沒熟——上次偉子心急,沒等烤熟就扒出來,結果吃了一嘴生澱粉。

"你聽,豬不叫了。"遠遠突然說。

我豎起耳朵聽,遠遠家的院子裡安靜了許多,傳來大人們的說笑聲。爹說過,豬不叫了,就說明處理乾淨了,很快就能開飯。我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期待——既盼著紅薯熟,又盼著回家吃殺豬飯。

遠遠拿起樹枝,小心翼翼地扒開爐膛裡的柴火。裹著泥巴的紅薯靜靜地躺在裡麵,泥巴已經被烤得硬邦邦的,有些裂開了縫,露出裡麵金黃的果肉。"熟了!"他興奮地喊,用樹枝把紅薯一個個挑出來,放在地上晾著。熱氣混著甜香撲臉而來,我們趕緊往後退,等熱氣散了些,才敢用手去碰。

遠遠拿起一個最大的紅薯,用手一掰,裹著的泥巴整塊掉了下來,裡麵的紅薯橙紅發亮,能拉出長長的糖絲。他把一半遞給我:"快吃,熱乎著呢。"我咬了一大口,甜津津、軟糯糯的,熱流從嘴裡一直暖到肚子裡,剛才的寒冷一下子都跑光了。土豆烤得皺巴巴的,皮一撕就掉,裡麵的澱粉沙沙的,帶著焦香。

我們蹲在田埂上,嘴裡塞滿了紅薯,手指上沾著泥巴和澱粉,誰也顧不上擦。遠遠的鼻尖沾著黑灰,像隻小花貓,我肯定也差不多,我們看著對方的樣子,笑得把嘴裡的紅薯都噴了出來。遠處傳來遠遠他娘的喊聲:"遠遠!林野!回家吃殺豬飯嘍!"我們趕緊把剩下的紅薯土豆裝進布兜,又用泥土把爐子蓋好,免得火星引燃乾草。

提著布兜往家走,肉香越來越濃。遠遠家的院子裡已經擺開了三張八仙桌,鄉親們都來了,男人們坐在桌邊喝酒聊天,女人們端著菜在院子裡穿梭。爹正和幾個叔叔伯伯碰杯,他的油布圍裙還沒解開,臉上帶著笑意。看見我們回來,他笑著喊:"兩個野猴子,跑哪兒瘋去了?"

遠遠他娘拉我們去洗手,用熱水給我們洗乾淨凍紅的手和臉,又給我們碗裡夾滿了肉。炒豬血旺紅亮亮的,帶著辣椒的香氣;回鍋肉肥瘦相間,油滋滋的;燉豬肉燉得爛爛的,一抿就化。我和遠遠坐在小凳子上,狼吞虎咽地吃著,嘴裡塞滿了肉,卻還不忘把布兜裡的紅薯拿出來,分給旁邊的小夥伴。

爹喝了點酒,話也多了起來,給大家講剛才殺豬的趣事:"這豬真壯,褪了毛還有二百多斤,今年肯定能賣個好價錢。"遠遠他爹給爹遞煙:"還是你手藝好,看這肉割得多勻。"大人們的笑聲、碰杯聲、孩子們的吵鬨聲混在一起,和著飯菜的香氣,溫暖了整個臘月的午後。

吃完飯,爹幫遠遠家把豬肉分割好,鄉親們提著分到的豬肉陸續回家。娘拉著我準備回家,遠遠跑過來,塞給我兩個烤紅薯:"帶回家給你娘吃,這個最甜。"他的手上還沾著油和黑灰,眼睛亮晶晶的。爹拍了拍遠遠的頭:"這孩子,跟林野一樣饞。"

後來我上了高中,去了縣城讀書,臘月很少再回村裡。爹也不再幫鄉親們殺豬了,他說年紀大了,眼神不好,怕失手。遠遠初中畢業後就隨父母去了南方,我們漸漸斷了聯係。去年過年回家,我特意去村裡轉了轉,田埂還是那條田埂,隻是再也看不到兩個蹲在爐邊的孩子,聽不到他們的笑聲被風吹散在麥田裡。

娘用烤箱給我烤了紅薯,味道很香,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少了田埂上的風,少了鬆針和玉米杆的煙火氣,少了和遠遠一起等待的期待,少了爹在院子裡和鄉親們說笑的熱鬨。那些裹著泥巴的紅薯,那些在爐火邊的等待,那些混著肉香的煙火氣,都成了記憶裡最溫暖的光。

每年臘月聞到肉香,我總會想起爹磨殺豬刀的樣子,想起田埂上的土爐子,想起遠遠遞過來的烤紅薯。那些簡單的快樂,像爐火裡的火星,雖然微弱,卻足以溫暖整個漫長的冬天。我知道,那不僅僅是殺豬飯和烤紅薯的味道,更是童年的味道,是故鄉的味道,是再也回不去,卻永遠不會忘記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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