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野,六歲到八歲那兩年,每個周五的夕陽都像一塊融化的蜜糖,把回家的路染得金燦燦的。我們村的小學藏在三麵環山的坳裡,青磚瓦房爬滿了牽牛花,校門口的石牆上嵌著塊青灰色的奇石——石麵上天然形成白蛇盤繞的紋路,蛇嘴裡正對著一塊尖尖的石筍,像銜著柄寶劍。老輩人都叫這所學校“白蛇吐劍”,說這是山神爺給咱山坳娃娃的護佑。爺爺總說,有白蛇護著,路上的豺狼虎豹都不敢靠近,那些年我對此深信不疑。
六歲那年秋天,我背著娘縫的帆布書包走進“白蛇吐劍”的校門時,曉青已經是五年級的大姐姐了,偉子在讀四年級。學校離家有六裡山路,低年級的孩子周五放學得由大人來接,於是每周五下午,爺爺都會準時出現在操場邊的老槐樹下。
放學鈴還沒響,我就扒著教室的木窗欞往外瞅。爺爺總是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腰間係著條灰布腰帶,棗木拐杖斜靠在樹乾上,拐杖頭包著層厚厚的銅皮,是他年輕時在鎮上鐵匠鋪特意打的。他站在樹下抽煙,煙霧順著山風飄散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高年級放學早,曉青和偉子早就背著書包在槐樹下等我,曉青的麻花辮上係著紅布條,偉子的褲兜裡鼓鼓囊囊的,不用問就知道藏著他爹做的鐵絲套。
“林野,快點!”偉子朝我揮揮手,他比我大三屆,在學校裡算得上孩子王,說話總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氣勢。我抓起書包就往教室外衝,剛跑到走廊就被曉青攔住了:“彆急著跑,書包拉鏈沒拉好。”她伸手幫我把帆布書包的拉鏈拉到頭,指尖劃過我脖子時帶著淡淡的皂角香——曉青比我大四屆,總像個小大人似的照顧我。
爺爺笑著用拐杖輕輕敲了敲我的書包:“慢點跑,野猴子似的。”偉子獻寶似的掏出鐵絲套:“爺爺你看,我爹新給我做的,比上次那個結實。”曉青從兜裡掏出顆野山楂塞給我:“路上摘的,甜津津的。”我們三個跟在爺爺身後,曉青走在最左邊,手裡攥著剛摘的狗尾巴草;偉子走在中間,時不時踢飛路邊的小石子;我走在最右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爺爺拐杖上的銅頭,看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出校門沒走多遠就是那座石拱橋,橋欄上的白蛇石雕被風雨磨得光滑。曉青作為高年級的大姐姐,總愛給我講白蛇吐劍的完整傳說:“以前這山裡有蟒蛇精,專吃過路的娃娃,後來天上降下一條白蛇,用寶劍斬了蟒蛇精,自己就化成石頭守在這兒了。你看那蛇嘴裡的石頭,就是斬妖的寶劍。”
我聽得眼睛發直,伸手去摸橋欄上的白蛇石雕。蛇身盤了三圈,鱗片的紋路還清晰可見,蛇頭高高昂著,嘴裡“銜”著塊三角形的石頭,正是傳說中的“寶劍”。爺爺每次走到橋邊都要停下來,用拐杖輕輕敲著石雕:“這白蛇守了咱幾十年啦,過橋要輕手輕腳,彆驚著它。”
偉子蹲在橋邊的青石板上,用樹枝劃著橋麵的紋路:“曉青你講的是老掉牙的故事了,我哥說這石頭是冰川紀形成的。”曉青立刻瞪起眼睛:“你哥懂啥?這是咱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規矩。”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辯,爺爺在旁邊抽煙,等他們吵夠了才慢悠悠地說:“故事是老輩人的念想,石頭是山神爺的饋贈,都該敬著。”
過橋後是片開闊的河灘,夏天水淺的時候能看見小魚在石縫裡遊。曉青提議玩“官兵抓強盜”,她當官兵,因為她是最大的孩子,總能想出新規矩;偉子和我當強盜,要沿著河灘的石頭跑,不能踩到水裡。曉青舉著樹枝當長槍,喊著“不許跑”追我們,偉子拉著我在石頭上蹦來蹦去,涼鞋踩在濕滑的石頭上差點打滑,爺爺在岸邊喊:“慢點跳,彆摔進溪裡喂魚!”
有次下過秋雨,橋麵的石板滑溜溜的。我追偉子時沒留神,一跤摔在橋麵上,膝蓋蹭出了血。曉青趕緊從兜裡掏出她娘給的布條,偉子蹲下來幫我吹傷口,爺爺走過來把我扶起,用拐杖戳戳路邊的草藥:“這是止血草,嚼爛了敷上就不疼了。”他摘下幾片葉子放在嘴裡嚼爛,輕輕按在我的傷口上,又讓曉青解下布條幫我包紮好。那天回家的路上,偉子一直牽著我的手,曉青則幫我背著書包,夕陽把我們四個的影子疊在一起,長長地鋪在河灘上。
過了河灘,路就變成了蜿蜒的土路,兩旁是望不到頭的莊稼地。這是我們下套抓野雞的好地方,偉子說他哥教過訣竅,要找野雞常出沒的坡地。他從褲兜裡掏出鐵絲套——那是用細鐵絲彎成的圓圈,一端係著結實的麻繩,鐵絲圈上還纏著幾根彩色的布條,說是能吸引野雞注意。
“得選這種矮樹叢,”偉子蹲在田埂邊,指著一棵半人高的酸棗樹,“野雞喜歡在這種地方找蟲子吃。”他把麻繩牢牢係在樹乾上,再把鐵絲套撐開,調整到剛好能讓野雞腦袋鑽進去的高度。曉青從書包裡掏出個小布包:“我帶了玉米粒當誘餌。”她蹲在旁邊,把玉米粒一圈圈撒在鐵絲套周圍,像畫了個金色的圓圈。
我蹲在地上看他們忙活,爺爺坐在路邊的青石上抽旱煙,煙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彆指望每次都能套著,山裡的野雞精著呢,比偉子還機靈。”偉子不服氣地撇嘴:“上周我哥就在這兒套著過一隻,羽毛可漂亮了。”曉青接話:“那是你哥運氣好,上次我們下了三個套,隻套著隻麻雀。”
等我們在幾處常來的坡地都下好套,太陽已經西斜,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往家走的路上,偉子總愛走在最前麵,眼睛像鷹一樣掃視著路邊的草叢,希望能看到野雞掙紮的身影。曉青則采了一路的野花,紅的紫的插在我的書包帶子上,說是給我裝飾“戰利品袋”。爺爺慢悠悠地跟在後麵,拐杖敲在土路上“篤篤”響,像在給我們伴奏。
有次真讓我們碰上了好運。在快到山口的那片荒坡,偉子突然壓低聲音:“有了!”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隻五彩斑斕的公野雞正撲騰著翅膀,脖子被鐵絲套牢牢勒住,漂亮的尾羽在草叢裡掃來掃去。我們仨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離著幾步遠就不敢動了——野雞的力氣大得很,撲騰起來能把人啄傷。
“爺爺,套著了!”偉子朝爺爺喊,爺爺走過來把煙鍋在鞋底磕了磕,彎腰仔細看了看:“是隻公野雞,夠肥。”他從腰帶上解下係著的草繩,趁野雞掙紮的間隙,敏捷地按住它的翅膀,三兩下就捆結實了雞腿。那隻野雞撲騰著,羽毛落了一地,偉子想伸手摸,被爺爺攔住:“小心它叨你,野雞的嘴尖著呢。”
爺爺把捆好的野雞掛在拐杖頭上,那沉甸甸的分量讓我們三個高興得直蹦。曉青說要讓她娘用野雞肉燉蘑菇,偉子說要學他爹做叫花雞,我則盤算著讓奶奶把雞雜炒成下飯菜。爺爺看著我們嘰嘰喳喳的樣子,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今晚讓你們奶奶把野雞剁了,給你們熬鍋雞湯補補。”那天的夕陽好像格外暖,連風裡都帶著雞肉的香味。
但更多時候,我們的鐵絲套都空著。有次連續三周沒套著任何東西,偉子氣得要把鐵絲套扔了,曉青撿起套子說:“我哥說下套要講時機,天快冷的時候野雞才容易上當。”爺爺也說:“抓不到才好,說明山裡的野雞多,生態好。”他從布兜裡掏出奶奶烤的紅薯乾,分給我們:“來,吃點甜的,比野雞肉還香。”我們坐在田埂上嚼著紅薯乾,看夕陽把遠處的山尖染成金色,倒也不覺得失望。
從下套的坡地到家還要走兩裡路,這段路是我們的遊戲場。曉青會教我們認路邊的草藥,“這是柴胡,能退燒;那是蒲公英,葉子能治瘡”,她說這些都是她奶奶教的。偉子則教我們吹柳笛,他選根粗細合適的柳枝,用牙齒把樹皮咬破,輕輕一擰,樹皮就和枝乾分離開了,再把枝頭削薄,就能吹出“嗚嗚”的聲音。
我總學不會吹柳笛,要麼把樹皮擰破了,要麼吹不出聲音。偉子耐心地教我:“要先把柳皮泡軟,削的時候不能太用力。”曉青在旁邊幫我選柳枝:“這根粗細剛好,適合初學者。”在他們的幫助下,我終於吹出了不成調的聲音,爺爺在旁邊笑著說:“比村裡的嗩呐還難聽。”我們笑得在田埂上打滾,驚起幾隻麻雀撲棱棱飛向天空。
走到半路的老槐樹下,我們總要停下來歇腳。這棵槐樹比學校操場的那棵還粗,枝椏上掛著個舊鳥窩。曉青說裡麵住著斑鳩,偉子說他哥爬上去掏過鳥蛋。爺爺靠在樹乾上抽煙,我們三個則比賽爬樹,曉青雖然是女孩,爬得比偉子還快,她能爬到第一個樹杈上,朝我們做鬼臉。偉子能爬到半腰,我最多隻能抱住樹乾往上蹭幾步,爺爺在下麵喊:“彆爬太高,摔下來可不是鬨著玩的!”
歇夠了繼續趕路,曉青提議玩“猜謎語”。她的謎語都是從課本上學的,“小時穿黑衣,大時穿綠袍,水裡過日子,岸上來睡覺——打一動物”,偉子搶著說“是青蛙”。偉子的謎語則是山裡的事物,“身穿五彩衣,住在山坳裡,早上喔喔叫,打一動物”,我說是“野雞”,他說不對是“公雞”。輪到我時,我隻會說爺爺教的老謎語,“弟兄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都扯破——打一食物”,曉青和偉子都猜不到,我得意地說“是大蒜”,爺爺在旁邊拍手:“還是林野的謎語難。”
有次走到老槐樹下時,天突然陰了下來,爺爺抬頭看了看天:“要下雨了,得快點走。”話音剛落,雨點就劈裡啪啦地掉了下來。曉青拉著我往樹下跑,偉子把書包頂在頭上,爺爺則脫下藍布褂子,披在我們三個頭上:“快捂住頭,彆淋濕了感冒。”他自己隻穿著件單衣,牽著我們往家跑,拐杖在泥路上敲出急促的“篤篤”聲。雨點打在褂子上“啪啪”響,我們三個擠在一起,聽著爺爺的喘息聲和雨點聲,倒覺得格外熱鬨。
跑到村口時,雨停了,天邊掛起道彩虹。偉子指著彩虹喊:“快看,像橋!”曉青說那是白蛇吐的劍化成的,爺爺笑著說:“是山神爺見我們淋雨了,給咱掛道彩虹曬衣服呢。”我們三個的頭發都濕了,衣服貼在身上,卻嘻嘻哈哈地跑向各自的家,約定明天早上一起去看套子裡有沒有抓到野雞。
八歲那年冬天,我讀完二年級,學校通知說低年級也可以留校住宿了,不用每周回家。最後一個周五,爺爺照樣來接我,曉青已經小學畢業,要去鎮上讀初中了,偉子在讀六年級,也早已留校。那天我們沒去下套抓野雞,隻是慢慢地走著,曉青把她的野花布包送給我:“以後裝玉米粒用。”偉子把他最結實的鐵絲套塞給我:“等你學會下套了,說不定能套著大野雞。”
走到白蛇石橋時,爺爺像往常一樣停下來,用拐杖敲著石雕:“以後自己回家要小心,記著白蛇會護著你們。”曉青說她去鎮上讀書後,會寫信回來;偉子說他哥答應教他騎自行車,以後可以載我回家。我沒說話,心裡有點難過,好像要和每周五的夕陽告彆似的。
後來我真的學會了下套,也能吹出像樣的柳笛,隻是身邊沒有了曉青和偉子的笑聲。曉青去鎮上後很少回來,聽說後來考去了縣城的高中;偉子小學畢業後跟著他爹去了城裡打工,斷了聯係。爺爺在我十歲那年走了,那根棗木拐杖被我收在箱底,拐杖頭上的銅皮依然發亮。
去年清明回老家,我特意走了趟“白蛇吐劍”的路。學校已經翻新了,校門口的奇石還嵌在牆上,白蛇吐劍的紋路依然清晰。石拱橋還在,老槐樹也還在,隻是再也聽不到爺爺的拐杖聲,看不到三個孩子在田埂上奔跑的身影。風吹過槐樹葉,沙沙的聲音像極了當年曉青教我們認草藥的聲音,又像偉子吹的柳笛,更像爺爺在喊“慢點跑”。
那些藏在年輪裡的周五下午,白蛇石橋的傳說,田埂上的野雞套,還有爺爺的藍布褂子和棗木拐杖,都隨著夕陽的光芒,深深嵌進了我的記憶。原來所謂成長,就是把一起走過的路、一起玩過的遊戲、一起聽過的傳說,都釀成回憶裡的蜜糖,每當想起,就甜得讓人眼眶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