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傳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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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臘月的最初記憶,是從家家戶戶飄出的肉香和爹磨殺豬刀的"沙沙"聲開始的。那時的冬天好像格外冷,屋簷下的冰棱能掛到開春,但村裡的熱鬨勁兒卻能把寒氣都驅散——鄉親們輪流請爹去殺豬,請娘去做殺豬飯,從臘月十五到除夕前,村裡的煙火就沒斷過。如今再想起那些日子,才明白有些熱鬨會隨歲月淡去,但藏在煙火裡的溫暖,卻能在記憶裡焐熱漫長歲月。

每年剛進臘月,娘就開始收拾家裡的廚具。那口平時很少用的大鐵鍋要反複擦洗,直到鍋底能映出人影;蒸肉用的木甑子要拆開洗乾淨,在太陽下曬得透透的;還有那幾十根"卯子"——用棕樹葉編製的繩子,是串肉提肉的專用工具,娘會用溫水泡軟,再一根根理直,掛在房梁上備用。"殺豬人家要用卯子串肉,少一根都不行。"娘邊收拾邊念叨,我在旁邊幫著遞抹布,看陽光透過窗欞照在娘的白發上,像撒了層碎銀。

主人家要更早準備。殺豬前三天,院子就得徹底清掃,豬圈周圍的雜草要除乾淨,用來燙豬的"腰盆"——那種直徑兩米多的木製大盆,要提前用清水泡著,免得開裂。最關鍵的是燒熱水的柴火,得提前劈好碼整齊,主人家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來燒"一鼓子"熱水,煙筒裡冒出的白煙在冷空氣中散開,成了村裡最早的晨景。

我最愛看爹準備殺豬工具。他的工具箱是個半舊的木箱,裡麵裝著三把刀:放血刀鋒利得能吹毛斷發,刮毛刀帶著細密的鋸齒,劈骨刀沉甸甸的壓手。爹會把刀排在灶台上,用磨刀石細細打磨,刀刃劃過石頭的"沙沙"聲,和窗外的風聲、遠處的雞鳴混在一起,成了臘月特有的序曲。"刀要快,豬才少受罪。"爹磨著刀說,陽光照在刀刃上,反射出的光晃得我睜不開眼。

殺豬前一天,主人家會來請娘去幫忙做菜。娘總要帶上她的圍裙和那把用了十幾年的菜刀,我跟著去看熱鬨,隻見主人家的堂屋裡已經堆了不少菜:白菜、蘿卜是自家地裡種的,豆腐是前一天剛磨的,還有提前泡好的黃豆和海帶。女主人拉著娘的手說:"他嬸子,今天辛苦你了,中午多殺幾樣菜。"娘笑著應著,兩人蹲在灶台前商量菜單,聲音裡都帶著期待。

最讓我惦記的是主人家準備的"卯子"。棕樹葉在水裡泡軟後,被編成長長的繩子,粗細剛好能握住,邊緣帶著棕葉的毛刺。男人們會用卯子串起割好的豬肉,提在手裡沉甸甸的,棕葉的清香混著肉香,是臘月裡最誘人的味道。我總纏著大人要根卯子玩,他們會笑著給我根短的,我就拿著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假裝自己也提著一大串肉。

殺豬那天的清晨總是特彆熱鬨。天還沒亮透,主人家的煙囪就冒出了白煙,遠遠就能聽見柴火在灶膛裡"劈啪"作響。我和娘剛走到門口,就看見男人們已經聚在院子裡抽煙,女人們在廚房進進出出,連平時愛睡懶覺的孩子都起得早早的,蹲在豬圈邊看那頭待宰的年豬——它好像知道了什麼,在圈裡不安地轉圈,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哼聲。

喝過主人家泡的熱茶,男人們就開始準備"請豬"。爹從工具箱裡拿出鐵鉤,在手裡掂了掂,幾個壯漢挽起袖子,摩拳擦掌地圍在豬圈門口。"開始了!"隨著主人家一聲喊,豬圈門被打開,五六個男人一擁而上:一個人用鐵鉤穩穩鉤住豬嘴,一個人死死揪住豬尾巴,兩個人分彆拽著豬耳朵,剩下的人推著豬身子往外趕。

豬的嚎叫聲瞬間響徹整個村子,震得屋簷下的冰棱都好像在發抖。它四蹄亂蹬,把地上的泥水濺得到處都是,男人們的吆喝聲、豬的嚎叫聲、孩子們的驚呼聲混在一起,像一場熱鬨的交響樂。我躲在娘身後偷看,看爹指揮著大家把豬往院子中央的殺豬凳挪,他的藍布圍裙在混亂中飄動,卻始終穩穩地握著鐵鉤,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把豬按在殺豬凳上是最費力的環節。四個壯漢按住豬的四肢,把它死死固定在長凳上,豬的嚎叫聲淒厲又絕望,身體劇烈地掙紮著。這時爹會走上前,左手按住豬脖子,右手拿起放血刀,在豬的喉嚨處找準位置,手起刀落——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隻聽見"噗嗤"一聲,鮮紅的豬血就順著刀刃流進了早已備好的瓷盆裡。不過半分鐘,豬的掙紮漸漸弱了,嚎叫聲也變成了微弱的喘息,最後徹底沒了聲息。

接豬血的嬸子早已在盆裡撒好了鹽和花椒粉,用筷子順著一個方向攪拌,防止豬血凝固。她邊攪邊說:"這豬血新鮮,中午做個豬血旺,保證好吃。"男人們鬆了口氣,擦著臉上的汗笑罵:"這畜生,勁兒真大。"爹用清水洗了洗手,對主人家說:"水燒得怎麼樣了?該燙豬了。"

院子角落裡的"腰盆"早已裝滿了熱水,水溫要控製得剛好——太燙會把豬皮燙熟,太涼又褪不掉毛。爹用手試了試水溫,點點頭說:"行了。"男人們合力把豬抬進腰盆,用熱水反複澆在豬身上,邊澆邊用手搓豬毛。等豬毛能輕鬆揪下來時,大家就拿起刮毛刀,順著豬毛的方向刮,從豬頭到豬尾,翻來覆去地刮得乾乾淨淨。原本黑乎乎的豬,漸漸變得白白嫩嫩,像換了個模樣。

這時就要用梯子把豬倒掛起來了。男人們在房梁上掛好鐵鉤,鉤住豬的後腿關節,再用繩子把梯子固定好,讓豬穩穩地懸在半空。爹拿起剖刀,從豬肚子正中間劃開一道口子,開始取內臟。他的動作麻利又精準,把心肝脾肺腎一一摘下來,分門彆類地放在乾淨的盆裡:豬肝要單獨放,準備中午炒著吃;豬腸和豬肚交給女人們去清洗,要翻來覆去洗好幾遍,才能去掉腥味;豬心則留給主人家,說要給家裡的老人補身體。

剖腹取內臟的過程中,孩子們最期待的是豬尿泡。爹會把豬尿泡洗乾淨,吹得鼓鼓的,用線紮緊,做成一個簡易的氣球,分給圍觀的孩子們。我和鄰居家的遠遠就拿著豬尿泡在院子裡踢來踢去,看誰踢得高,直到把它踢破了才作罷,滿院子都是我們的笑聲。娘和女主人則在廚房忙著清洗內臟,準備中午的飯菜,蒸汽從廚房的窗戶裡冒出來,帶著淡淡的肉香。

等內臟收拾乾淨,就到了砍肉分肉的環節。爹拿起劈骨刀,按照主人家的要求分割豬肉:肋排要留給家裡有孩子的,五花肉適合醃臘肉,裡脊肉炒菜最嫩,豬頭和豬蹄要留著過年。他揮刀的力度恰到好處,既不會把骨頭砍得太碎,又能讓每塊肉都大小均勻。幫忙的鄉親們有的負責串肉,用卯子把肉一塊塊串起來;有的負責醃肉,在肉上抹上鹽、花椒、八角,裝進陶缸裡;還有的幫著把肉掛在房梁上晾曬,院子裡很快掛滿了一串串豬肉,像掛滿了豐收的喜悅。

所有活計忙完時,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主人家喊大家洗手吃飯,男人們洗去手上的油汙,女人們把最後一道菜端上桌,院子裡的八仙桌早已擺滿了菜肴:紅亮亮的回鍋肉、嫩滑的炒豬肝、香辣的豬血旺、燉得爛爛的豬肺湯,還有自家種的青菜和豆腐,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

爹和男人們坐在一桌,喝著自家釀的米酒,聊著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娘和女人們坐在另一桌,邊吃邊交流做菜的手藝,"你這豬血旺炒得嫩,放了什麼調料?""醃肉時要多放花椒,不然容易壞。"孩子們則端著碗在院子裡跑,互相交換碗裡的肉,看誰碗裡的回鍋肉最肥。

我最愛吃娘炒的豬肝,嫩得入口即化,帶著淡淡的酒香。娘總會把最嫩的那塊夾給我,笑著說:"多吃點,補補腦子。"遠遠則喜歡啃豬骨頭,抱著根大骨頭發狠地啃,油汁順著嘴角往下滴,引得大家哈哈大笑。主人家不停地給大家添菜,"彆客氣,多吃點,鍋裡還有呢。"

吃完飯,男人們搬出桌椅,在院子裡打起了撲克。他們玩的是最簡單的"升級",沒有金錢輸贏,純粹是圖個熱鬨。輸了的人要被貼紙條,額頭上、臉上貼得滿滿當當,引得圍觀的人笑得前仰後合。女人們則收拾著碗筷,邊收拾邊聊天,說誰家的姑娘該找婆家了,誰家的小子在外打工賺了錢。

孩子們拿著大人給的糖果,在村子裡跑來跑去,從這家院子竄到那家院子,看哪家的豬肉醃得最香,哪家的殺豬飯最好吃。我和遠遠會去看各家房梁上掛的肉,比誰家的肉多,誰家的卯子編得好看。夕陽把村子染成金色,炊煙在屋頂上嫋嫋升起,混合著肉香和柴火的味道,那是臘月裡最溫暖的氣息。

今天在這家幫忙,明天去那家熱鬨,整個臘月,村裡的人就像一家人一樣互相幫襯。這家殺了豬,會給那家送塊新鮮肉;那家做了殺豬飯,會請這家的老人去嘗嘗。沒有誰計較得失,大家都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在艱苦的日子裡,鄉親們就是這樣靠著互相幫襯,把一個個冬天過成了暖融融的期盼。

八歲那年的臘月,我跟著爹去鄰村殺豬。那戶人家的豬圈在半山腰,要走兩裡多山路。爹扛著工具箱走在前麵,我背著娘給的饅頭跟在後麵,雪後的山路很滑,爹時不時回頭拉我一把。那天殺的豬特彆肥,光是刮豬毛就用了一個多小時,中午的殺豬飯吃了整整兩大碗,現在想起來,嘴裡好像還留著回鍋肉的香味。

十二歲時,村裡開始有了專門的屠夫,用三輪車拉著設備走村串戶,但鄉親們還是習慣請爹去幫忙掌刀。他們說爹殺的豬"走得安詳",分的肉也勻稱。那年我第一次試著幫爹遞刀,手被刀把硌得生疼,才知道看似簡單的動作裡藏著多少力氣和技巧。娘笑著說:"你爹這手藝,是年輕時跟你爺爺學的,練了幾十年才這麼準。"

十五歲那年冬天,遠遠家殺完豬後,男人們不再在院子裡打撲克,而是拿出了手機,有的刷視頻,有的發微信,聊天的人漸漸少了。我突然發現,孩子們不再搶著要豬尿泡,而是捧著手機玩遊戲;女人們討論的不再是做菜的手藝,而是城裡的流行服飾。熱鬨還在,但好像少了點什麼。

上大學後,我每年臘月回家的時間越來越短。村裡殺豬的人家越來越少,大多直接去鎮上買現成的豬肉;請娘去做殺豬飯的也少了,大家更願意去飯店訂桌菜。爹的殺豬刀被收進了工具箱最底層,上麵落了層薄薄的灰,他說:"現在沒人請了,這手藝沒用嘍。"娘的卯子也不再年年編,房梁上掛著的,是從超市買的塑料繩。

去年臘月我特意回了趟老家,想再看看殺豬的熱鬨,卻發現村裡冷冷清清。隻有幾家老人還在按老規矩醃臘肉,但幫忙的人寥寥無幾,大多是雇來的工人。我走到曾經最熱鬨的王嬸家院子,那裡空蕩蕩的,腰盆被扔在牆角,積滿了灰塵,殺豬凳早就不見了蹤影。王嬸說:"現在年輕人都出去了,誰還願意費這勁殺豬啊?買現成的多方便。"

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的場景:男人們吆喝著拖豬,女人們在廚房忙碌,孩子們追著豬尿泡跑,炊煙裡混著肉香和笑聲。那些熱鬨好像就在昨天,伸手卻抓不住。我問爹:"您覺得現在好還是以前好?"爹坐在門檻上抽著煙,沉默了半天說:"以前累,但心熱;現在省力,但冷清。日子總是要往前過的,哪能都留住呢?"

娘在一旁縫著衣服,接過話頭:"變了的是日子,不變的是人心。你看去年你李叔生病,村裡不還是湊了錢?隻是熱鬨的方式不一樣了。"我看著娘鬢角的白發,突然明白她話裡的意思——就像爹磨了一輩子的殺豬刀,雖然不再常用,但那份精準和沉穩,早已刻進了他的骨子裡;就像娘編的卯子,雖然被塑料繩取代,但棕葉的清香,永遠留在了那些年的臘肉裡。

今年春節前,我在城裡的超市看到了包裝精美的臘肉,標簽上寫著"農家自製",價格是村裡的三倍。我買了一塊回家,用娘教的方法蒸了吃,味道很香,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少了腰盆裡的熱水溫度,少了刮毛刀的力度,少了鄉親們圍坐在一起的笑聲,少了那些藏在煙火裡的人情味兒。

爹說,以前殺豬不僅是為了吃肉,更是村裡的"社交活動"。誰家有事,看殺豬時誰來幫忙就知道;哪家關係好,分肉時多給塊排骨就明白。那些不用言說的默契,那些自然而然的幫襯,構成了鄉村最溫暖的底色。現在的日子越過越方便,卻把這些"麻煩"的熱鬨也弄丟了。

其實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就像村裡的臘月,有些東西注定會改變:殺豬的方式變了,熱鬨的形式變了,人們的交流方式也變了。但有些東西卻永遠不會變:對豐收的期盼,對團圓的渴望,對溫暖的追求,就像爹手裡的刀永遠那麼穩,娘編的卯子永遠那麼結實,藏在歲月裡的人情味兒,總能在某個瞬間突然冒出來,提醒我們曾經擁有過的溫暖。

站在老家的院子裡,看著房梁上孤零零掛著的幾塊臘肉,我突然懂得:變的是歲月的流逝,不變的是記憶裡的溫度;變的是生活的方式,不變的是心底的牽掛。那些臘月裡的煙火,那些殺豬飯的香味,那些鄉親們的笑臉,早已像卯子串起臘肉一樣,把溫暖串進了我的生命裡,成為無論走多遠都不會忘記的底色。

現在的我,依然會在臘月想起那些熱鬨的日子,但不再為逝去的熱鬨惋惜。因為我知道,就像爹的殺豬刀雖然不再常用,但那份沉穩和精準早已教會我如何麵對生活;就像娘的卯子雖然蒙了塵,但那份細致和堅韌早已融入我的性格。變與不變之間,藏著的是歲月的饋贈,是人生的成長,是那些在煙火裡慢慢沉澱下來的、最珍貴的記憶。

夕陽西下時,我給爹打電話,說想吃他殺的豬肉,想讓娘做豬血旺。電話那頭的爹笑了,說:"等你回來,咱自己家殺頭豬,讓你娘給你做。"掛了電話,我仿佛又聽見了豬的嚎叫聲,聞到了肉香,看見男人們在院子裡打撲克,女人們在廚房忙碌——那些熱鬨從未真正消失,它們隻是變成了記憶裡的光,照亮了每個寒冷的冬天,溫暖著往後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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