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原來,當初遲音鐘在龜茲王宮撞柱而亡後,被扔去了亂葬崗,當時剩下的大梁使者各自逃命,根本無人為她收屍,不想在第三個清晨,她重新睜開了眼來。
她醒來後,沒有選擇回大梁,而是取到了北麵的草原,一直深居簡出至此。
“回去做什麼?“女子口吻平淡道:“人們隻會緬懷死者,對活著的人卻諸多挑剔,我若是回去,這千古流芳的身後名,未必能夠保住。作為一個女子,能在史書上留下濃重的一筆,何其有幸?我又何必回去,親自打破這份美名?”
說是這樣說,但女子卻不知不覺放下了邸報,掏出了一方銅鏡。照著鏡子,她不時用指腹去按的額角,依稀還有當年留下的傷痕。
琉璃一看便知她是在嘴硬,歎了口氣,勸道:“便是為著楚世子,小姐難道不該早些回去?如今誰人不知,楚少卿對小姐一片癡情,小姐死後已然五年,卻再也不曾談婚論嫁,身邊更是連個通房丫鬟也沒有,如此癡心不改,小姐又何必讓楚少卿再自苦下去?”
遲音鐘抬了抬下巴,不屑地道:“當初我不顧臉麵,用出使龜茲來威脅他,他都不肯娶我,他這般狠心,愧疚也好,傷心也罷,那都是他活該,我為何要管他好不好,苦不苦的?”
琉璃也不拆穿,隻激將道:“可小姐就不怕楚世子娶妻?楚世子年歲不小了,便是他不想成婚,楚家的長輩也不會答應,畢竟是下一任家主,哪能真讓他做一輩子孤家寡人,連個承續香火的血脈也沒有?”
遲音鐘嘴上說著,“他娶他的妻,與我有何乾?”
然她指尖卻不由得撫上額間,緊蹙著細眉,瞧著卻並不是那般灑脫。
琉璃看在眼裡,搖了搖頭,轉身去到屏風後頭,取出個白瓷瓶,用指腹取了藥膏來與她塗上,“大夫說了,這藥再用上半年,疤痕便能根除,等到了那時,我們便回金陵去好不好?”
被猜中了心思,遲音鐘麵上一片雲蒸霞蔚的紅,“都說了,我不要回去,你這丫鬟怎麼回事?”
琉璃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好,小姐不想回,是奴婢想家了,小姐你就行行好,成全奴婢好不好?”
遲音鐘回與不回,幾時回,暫且不論。
卻說楚洵這邊,正麵臨前所未有的脂粉陣仗,不省心的表妹,強勢的公主、縣主,整一個全皆亂了套。
初二那日,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連玉枝隨楚家的姑奶奶回來拜年,彼時百獅堂齊聚一堂,阮蓁自然也在,見到了連玉枝。比之除夕那日,連玉枝精神好了不少,眉宇間也有了笑意,試問一個即將被迫嫁人的小娘子,怎會笑得出來?
阮蓁當時便有所猜測,直到初四那日,楚桐來找她,更是印證了這一點。
“蓁妹妹,花燈節那日,恐怕我不能陪你去了。”
“可是發生了何事?”
“真是沒想到,玉枝表妹還有這等能耐,那百芳詩社向來眼高於頂,看不上我庶女的身份,哪想到玉枝卻是親自給我弄來了請帖,邀我花燈節那日去坤園參加詩會。”
百芳詩社乃是金陵最有名的女子詩社,連玉枝自己都不曾混進去,不想短短幾日,卻是給楚桐打點齊全,也算是良苦用心。阮蓁心中大石落下,麵上卻不顯,試探道:“這沒什麼,不是還有清表姐?”見楚桐麵露難色,又問:“怎麼?連她也不去?”
楚桐彆扭地點點頭,“她那天要陪她外祖去開寶華寺上香,從前都是大年初一去的,今年也不知怎麼回事,竟突然改了日子。”
楚桐覺得奇怪,阮蓁卻洞若觀火,這個連玉枝果真有些本事在,幾日功夫便支開了閒雜人等。而至於為何獨獨沒有對阮蓁下手,或許是她們向來交惡,貿然來往難免蹊蹺,阮蓁如是想到。
見阮蓁不說話,楚桐心虛道:“到時候,除卻二哥和三哥,姑娘家隻有你和玉枝,你能行嗎?”見阮蓁秀眉微蹙,又歉意道:“倘若你怕她欺負你,我便不去詩會,還是依舊陪你去夫子廟。”
這可是萬萬使不得的,阮蓁拉著楚桐的手道:“桐姐姐,你且放寬心,有洵表哥在,玉枝表姐便是再厭惡我,還能吃了我不成?”
是夜,阮蓁剛歇下,玲瓏便打著燈籠從抄手遊廊過來。
遠遠地看著燈火,蓮清打簾子出了門,“有什麼事兒,且等明天再說,小姐剛剛睡下。”
玲瓏急切道,“是謝三公子,他如今在金陵,方才在巷子口,撞見了他的小廝平安。他托我轉告小姐,他家公子務必要見上小姐一麵。”
蓮清斥道:“你膽子倒是大,連謝公子的信兒也敢傳。”
玲瓏道:“我也不想傳啊,可他竟然說:他家公子說了,若是咱們小姐不肯相見,他就一把火燒了國公府。彆人說這話,或許隻是嚇唬人,可三公子是真敢啊,你叫我怎敢不傳?”
這倒是實在話。
蓮清便推開門,兩人去到內室,還不曾繞過屏風去到裡間,女子嫻靜的聲音便傳了過來,“去告訴他,就說花燈節那日,我會同楚家人乘畫舫出遊,屆時在夫子廟,可以見一見他家公子,有些話我也需當麵同他說清楚。”
“小姐,使不得啊,你又不是不知三公子是個瘋的,若是他對你做了什麼,可如何是好?不若,咱們還是同表公子說一說?”
“到時表哥也在,他翻不出什麼浪來。”
待打發走兩個丫鬟,青紗帳內的女子,卻再無睡意,睜著眼望著帳頂的仙鶴祥雲紋,眼裡熠熠生輝,真是沒想到連老天都在幫她,這個謝三來得太是時候。
撚指便到了花燈節那日。
因著謝卿山的緣故,阮蓁乘坐國公府的馬車至夫子廟後,便一直待在秦淮河上的畫舫內。
彼時,楚洵還在宮宴,三公子楚靖以及連玉枝還未到,整個畫舫除卻阮蓁主仆三人,便隻剩下一個前院的管事和兩個雜役,沒有健壯的仆婦,這叫阮蓁對連玉枝的本事又佩服了幾分。
在阮蓁吃了兩塊點心,用了半杯茶後,楚洵出現在了秦淮河畔。
一同出現的,還有曾有過一麵之緣的宛平縣主。
彼時楚洵正要等船,不妨宛平縣主突然出現,還咚地一聲跪在地上,聲淚俱下道:“楚少卿,我知錯了,還望你高抬貴手,莫要讓我去烏孫國和親,烏孫那國王已年過五十,比我爹年歲還大。”
楚洵道:“此乃烏孫國王的請求,也是咱們大梁聖上的決議,與我有什麼相乾?”
與他有無關係,她的確是沒有證據,可自從皇上下旨以來,蘇貴妃那邊便也消停,這幾日更有傳聞,蘇貴妃已相中左相李家的公子給韶華公主做駙馬,這前因後果一聯想,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是被當做雞給殺了,隻為了給韶華公主這猴看,如此一來倒是一石二鳥,當真是好謀略好算計。
不止是謀算了得,便是能耐也遠超她的想象,平日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言官,竟能為他所用,手更是伸到烏孫國,而她竟不自量力,想要強取豪奪這樣的男人。
她當真是腸子都悔青了,可是還抱有一線希望,希望他看在她一片癡心的份上,不要對她趕儘殺絕,“楚少卿,你信命嗎?”
“命?”
宛平縣主點頭,“三年前,我還隨我爹在邊關,曾做過一個夢,在那個夢裡,我有一個丈夫,他在嵩山書院讀書,旬休時才會歸家,每每回來,總是待我格外親厚……這以後,我便回來金陵,還曾去到嵩山書院找他。”
說到此處,她看向他的眼裡,滿是漣漣淚意。
楚洵輕諷勾唇,“你該不會想說,我便是你那夢中的丈夫?”
楚洵話說的戲謔,眼裡也全是漫不經心,這刺痛了宛平縣主,她從袖中拿出一卷畫紙,攤開來的紙張泛著黃,顯然已有些年頭,她道:“這是我夢醒後畫下的,三年前我曾帶著這幅畫,去到過嵩山書院尋人,有學子認出是你。也是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世上竟有這等荒謬之事,自此以後,我便把你當做我的夫君來對待。”
然楚洵卻是看也未看,便道:“縣主為不去和親,還真是煞費苦心,連這等謊話也編得出。”
宛平縣主聽出了他的質疑,忙將畫塞給他手中,“此事千真萬確,當時不止一人見過這畫,不信你去問嵩山書院的管事,對,我記得當時在藏書閣,有好幾個嵩山書院的先生也見過。”
哪想到男子非但一眼未看,還毫不客氣地將那畫紙扔在地上,聲音更是從未有過的淩厲,“便是真的又如何?難不成為了你的一個夢,就得罔顧我的意願娶你,縣主未免自視過高。”
說罷,楚洵決然轉身,往畫舫走去。
宛平縣主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冷心冷肺,但也是緊隨其後,扯著他一片衣角連聲質問:“說到底,我又做錯了什麼?不過是心慕你罷了,你不想娶,不娶就是,何故要對我如此趕儘殺絕,將我嫁給一個老頭子?”
楚洵嫌惡地抽回衣角,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倒也不負她的希望,回答了她的疑問,隻是這回答多少有些令人膽寒,“我這人生平最恨人算計,也最厭惡被脅迫。縣主應當慶幸,你是一個女子,而我楚文仲從不打殺女人。”
宛平縣主癱軟地坐在地上,撿起那畫紙,小心翼翼地卷起,哭得是撕心裂肺。
最恨被人算計,也最厭惡被脅迫嗎?
宛平縣主雖說算計他、脅迫他,卻尚且未曾傷他半分,便是如此,也依舊被他送去和親,即便苦苦求饒也是於事無補,那麼她呢?若往後他得知今日的真相,她的下場會否比那宛平縣主要慘烈百倍千倍?
阮蓁一想到那樣的可能,頓時周身一冷。
畫舫的角落裡,阮蓁反複嚼著這句話,並不知楚洵已來到畫舫的內室。
彼時,阮蓁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個失魂落魄的宛平縣主身上,這叫楚洵微微蹙眉,“蓁表妹,看夠了嗎?”
阮蓁這才回過神來。
偷窺被當事人撞見,這份窘迫叫她麵上一燒,再加上她又低著頭,叫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緒,很容易讓人誤會。
隻見楚洵麵色一沉,冷聲道:“阮蓁,收起你的心思,明日之後,你我便是名正言順的兄妹。”
“你我之間,也隻能是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