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剖白(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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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軍直到雞鳴時分才離開,阮蓁因在樹上,算是躲過一劫,但整個行宮其他人就沒有那麼好運了,沒有用的被殺、被奸、像畜生一樣被趕著走。

而有利用價值的,諸如皇後和宛平縣主,則被劫持上了馬車,然阮蓁心裡沒有半分報複的快意,反倒隻覺得唏噓,皇後也好,宛平縣主也罷,還是她視為神邸的楚洵,這些今日之前還不可一世的人物,頃刻間就成了階下囚,一夕之間變了天,不由得叫她感歎世事的無常。

多年前,她外祖出事,她母親也是這般感受罷?

不,不一樣,那對於她娘而言,並非變天,而是天榻了。

她又想到了姨母,那個善良的女子,那個唯一給過她溫暖的長輩,那個一把年歲還動不動哭鼻子的女子,若是得知唯一的兒子,畢生的驕傲沒了,不知能否受得住,會不會,會不會也像跟她娘一樣想不開?

想到這裡,阮蓁隻覺得鼻子一酸,她小心翼翼從樹上下去,一瘸一拐摸索到棲梧宮的廚房,不敢點火,怕炊煙引來剛離開的禁軍,隻就著冷透的茶水用了些糕點,便開始前去尋人。

替姨母去尋楚洵,隻盼他還活著,哪怕殘了也好,隻要還有一口氣在,總歸叫姨母能夠有個念想。

但等她出了行宮,天公不作美,突然下起了鵝毛大雪,理智告訴她,應該守在廚房等待救援,這裡有吃的,喝的,她還有傷,但還是找了根木棍拄著,強忍著足上傳來得鈍痛,艱難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山下走去。

越往下走,烏蘭河畔那延綿的屍首越是清晰,英國公府所在的那邊地界兒,無一例外也橫了許多屍體。

看得阮蓁心裡一沉,她加快了步伐,想要早日一探究竟。

然一路上血腥味厚重,叫她腹中難平,幾度捧腹嘔吐,走走停停,是以等她抵達楚家的那片帳子時,已不知過去多久。

楚家的帳子外的確死了很多人,所幸都沒有熟麵孔,沒有玲瓏,沒有蓮清,也沒有昌平和長琴,更沒有楚洵。

他沒有死。

阮蓁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她拄著木棍要先離開,想在附近的村落雇一輛驢車回金陵,隻要楚洵不曾出事,便是金陵變了天,她也是安全的。

隻她才剛走出幾步,不想一陣陰風吹來,將她吹側了身,也不知看到了什麼,她倏然捂著唇,瞪大了杏眸,眼中閃動著淚意。

然後,她倏然丟掉拐杖,不管不顧地狂奔在鵝毛大雪裡。

官道上,兩騎並行著,落後幾步的那匹黑馬上,一小廝打扮的男子,指著在雪地裡走來走去,像是尋找什麼的女子道:“主子爺,那是阮小姐嗎?”

打頭的白馬上,男子一席玄袍,眉染冷霜,顴邊一道血色劃痕,神色冷肅得仿若是剛從地獄而來得玉麵修羅,正是剛和左相一起料理完叛軍,得空回來找尋阮蓁的楚洵。

楚洵淡淡一掃,待看見女子拄在手裡的拐杖,便輕點點頭,“是她。”

說罷,他微一扯僵,讓馬兒調轉馬頭,緩下速度,往女子的方向前進。

昌平也跟著從官道下去,一路往春蘭河畔的那顆大榕樹下去。

官道距離河畔並不遠,是一片平坦的沙地,可中間橫七豎八地堆了屍體,行走起來也頗有些費力,等他們走到原先楚家帳子那塊地方,卻見阮小姐突然扔掉拐杖,在雪中狂奔起來。

忽然,一具殘屍將她絆倒,她分明痛的小臉皺成一團,卻頃刻間就爬了起來,雖然一瘸一拐,卻拚了命一樣,一鼓作氣直接跑至河邊那顆大榕樹下才止步。

她呆呆地裡在原地,垂下眼眸,像是在看著什麼。

也不知看到什麼,她突然像失去所有力氣一般,轟然跪了下來,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神情淒恍,全然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早就為她這一連串動作景驚得合不攏嘴的昌平,在看清女子麵前的那具屍首時,卻倏然什麼都明白了。

隻因地上那具屍首,身上穿的衣裳是一件絳紫地卍字紋不到底的袍子,這件袍子乃是世子爺慣常所穿。

而地上那個橫死得麵目全非的男子,不是彆人,正是世子爺昨兒夜裡留在帳子裡的替身。

是以,阮小姐這是以為世子爺去了,才如此悲痛欲絕?

看到阮小姐分明腿腳不便,卻瘋了一樣奔向世子爺,再看到他的屍首後,又萬念俱灰地跪在地上,作為一個旁觀者,昌平心中也是一陣糾疼,那麼作為本尊的主子爺呢?

定然不會再如從前一般無動於衷罷?

果然,當他轉過身,就看到世子爺明顯也是一怔,眸色雖依舊是一如既往的晦暗不明,卻隱忍著幾許不易察覺的動容,這是從前不曾有過的。

但下一刻,麵對女子近乎狂熱的告白,世子爺卻醒過了神來,麵色越來越冷,越來越冷。

“洵表哥,我不要你死。”

“我還不曾嫁你呢。”

然這聽去灼燙人心的話,不過是圖謀落空的扼腕歎息罷了。

畢竟,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男子,恰如楚洵這般,可以滿足她對男子的一切幻想,權勢、名利、財富、甚至是所有女子夢寐以求的好皮囊。

但看在外人眼裡,譬如昌平,卻是表小姐愛慘了世子爺的又一佐證。

隻是有些人卻未必會領情。

果不其然,當昌平看向楚洵,發現他調頭就走,麵上的冷意竟是比當下的風雪還要淩冽。

當真是個鐵石心腸。

昌平不免有些同情阮蓁,他甩鞭跟上,低聲道:“世子爺,您這是去哪,不去接表小姐?”

昌平甚是納悶,你說分明是專程回來接人,甚至都不及掃清所有叛軍,脖頸上的傷口便叛軍餘孽所傷,如此重視,非得要親自回來,便是蘭公子讓他派人回來皆不肯,卻為何被表小姐一句話,就給嚇得退了步?

照理說,世子爺從前也不是沒遇到過狂蜂浪蝶,卻為何獨獨在表小姐這裡失了大方?

“既然人已尋到,我便不再耽擱,左相那裡還在等我,你去接她便是。”

昨兒因為世子爺遭了暗算,世子爺捉拿了放火的犯人,這些人倒也是狡猾,個個皆是寧死不屈的主兒,後來還是世子爺略懂一些相麵之術,見其中一個死士嘴巴肥厚、眼下發黑、眼尾有一顆春心痣,乃是重色之人,當即叫人快馬加鞭,從金陵的行院送來十名絕色妓子,這才以美人計拿下,叫他在床榻之間得意之時說漏了嘴。

這才曉得,之所以對世子爺下手,是忌憚楚家在軍中的威望,怕楚洵壞了周統領的事。而至於什麼事,他便不知了。最後世子爺抽絲剝繭,又發現了此次禁軍布防的異樣,全皆換了周統領的心腹,而根據線報,隱藏在林子裡的禁軍,更是數以千計,便料想到周統領恐怕是要起,兵,而周統領乃是大皇子的舅兄。

此時,大皇子已部署得七七八八,但世子爺愣是聯合國公爺從前的舊部,再借著左相在朝中的威望,臨時將各家的侍衛操練起來,硬是以少勝多硬抗了過來。

而昨兒一戰,甚是慘烈,雙死傷無數,大皇子更是直接戰死。有人說,是三皇子的人,趁機射箭了解了他的性命,也有人說,是大皇子眼見敗勢已顯,未免被清算,自裁了事。

當大皇子的死訊傳來,皇上當即嚇得暈了過去,事關龍體,左相已連夜護駕回金陵,世子爺因沒找到表小姐,一直懸著心,這才專程回來找人,可如今人剛找到,卻推說要去尋左相,誰信?

可見實是表小姐的剖白之言,將世子爺嚇了個夠嗆。

昌平也不拆穿,隻不著痕跡地將手往後一按,狠掐了一把馬屁股,吃痛的馬兒登時揚起前蹄,嘶鳴開來。

自然也驚動了阮蓁。

望著那大榕樹下,一臉沒回過神來得女子,昌平攢起的眉毛緩緩鬆開。

表小姐,我也隻能幫你到這裡了。

他收回目光,順了順馬兒的鬢發,將馬兒哄好後,緩緩靠近楚洵。

初時,聽得馬兒的嘶鳴聲,阮蓁以為是叛軍殺了個回馬槍,那是震驚茫然又無措,可當她微一抬眸,入目卻是背道而馳的馬騎,這才麵色稍鬆。

隻前頭那男子,一席雀金裘未免太尊貴?而他那如鬆如柏的背影未免又太過熟悉?

該不會是?

阮蓁杏眸圓瞪,捂著櫻唇,一臉的不可思議。

可怎麼會?地上躺著的那男子,臉上有刀傷、格外的猙獰,看不清麵目,但那絳紫地卍字紋袍子卻實打實乃楚洵所有,他若不是楚洵,又當是誰?

然心內又生出一股期盼來,她揉了揉眼,再度看去,剛巧那男子堪堪抬起下巴,冷硬的下頜線,以及那孤高不羈的氣度,卻又是舍他其誰?

阮蓁不由得揚聲呼喚,“洵表哥。”

“是你嗎?”

男子執韁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

一直盯著他,阮蓁自然察覺到了他的異樣,登時唇角一揚,撚起裙擺,再次狂奔在大雪紛飛的雪地裡。

與方才的絕望不同,這回的步子輕鬆而歡快,便是那腳踝上的傷也似好了大半,一麵跑一麵還不忘揮手,“表哥,我在這裡。”

“表哥,你等等我。”

楚洵一聽,身形便是一僵,落後他冷冷吩咐昌平:“我先行一步,你護好表小姐。”

說罷,竟是要揚鞭而去。

此時的阮蓁,離得並不遠,楚洵又不曾刻意壓低嗓音,自然聽了個真切。

雖愕然於他的躲避,卻亦不肯放過這難能可貴的機會,因而銀牙一咬,狠下心腸隻管踢向麵前橫著的一塊盾牌上,自然不是那受傷的一隻腳,卻並不妨礙她在驚呼一聲,緊抱著那受傷的腳落地,高呼:“啊,好痛,我的腳。”

隻她已這般豁出去,男子亦沒有回頭看一眼,可即便如此,她對著轉過身來的昌平,依然是做戲做全套。她佯裝要起,卻怎也站不起身,終站起來,卻隻走了一步,便因疼痛而再次摔倒,如此三番過後,終是逼出女子兩行清淚,再不掙紮半分。

像一隻被拋棄的狸花貓,坐在地上,巴巴地望著楚洵,眼裡卻沒有幽怨,有的隻有幾近纏綿的癡態。

這叫昌平這等從未經受過女子的人如何受得住?本不打算再多管閒事的他,卻又開始替女子說起話來,“世子爺,表小姐摔了一跤,似還是那隻受傷的腳,站不起身了,隻怕是不能自己走去馬車,您看是世子爺前去扶她,還是奴才到前頭馬車去找她的丫鬟來?”

反正,都沒有他這個小廝去扶的道理。

見楚洵終是韁繩一扯,側了側身,冷冽的目光淡掃向表小姐,知他這是鬆動了,便又添油加醋道:“世子爺,表小姐腳上本來就有傷,如今又摔了一跤,這新傷加舊傷,若不及時救治,隻怕是要瘸了腿。”

“表小姐本就孤苦,這若是再瘸了腿,將來可如何是好?”

楚洵閉了閉眼,終是沒再前行,踩鐙下馬,長身玉立地往女子跟前去。

及至女子跟前,他紆尊降貴彎腰,朝她伸出骨節分明的大手,不甚耐煩地道:“起來吧。”

女子愣了一瞬,待看清男子的容顏,倏然眼眶一紅。

刷地一下,楚洵垮下臉來,卻並未扭頭就走,而是耐著性子再度伸手,冷聲道:“地上寒涼,還不快起身?你這腳還想不想要了?”

阮蓁依舊未去搭他的手,反倒是自己站起身來,抬起她那水光灩瀲的眸,滿目深情地看著他的眼,“表哥,當真是你嗎?”

許是女子的眸光太過炙熱,楚洵當即便偏開頭,不想卻被女子捧住臉,猝不及防地親了過來。

他的唇瓣好軟,也好暖,可他的臉色卻不大好看,但阮蓁卻絲毫沒有自覺,又軟軟地依偎了過去。

唇瓣相貼的刹那,楚洵一張臉立時鐵青,眼裡更是毫不掩飾的厭惡,然不及他抬手揮開她,這人又厚臉皮地偎了過來,雙手緊緊地箍著他的腰,怎地扯也扯不開。

楚洵正要張口叱責,但心口卻忽然一燙,垂眸覷去,卻是女子的熱淚打濕了衣襟,偏女子闔著眸子忘我道:

“如果這是夢,我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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