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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崇教尚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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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賴石山村回來的第二天,夫人土司又安排廖總管,請來十幾個木匠、石匠和泥水匠師傅,請他們帶領土司府下人,和主動來幫忙的上善觀道士、嘎得教堂雜役、土主廟徒弟共五十來人,分成幾隊,分彆去幫忙義倉救濟對象檢修房屋,茅草屋頂漏雨需要翻蓋的,牆壁裂縫通風需要修補的,危房險情需要排除的,地麵坑窪需要平整的,門窗不牢需要加固的……等等,忙活了半個多月。廖總管按照夫人土司的意思,不無心疼地付給了每個師傅五塊大洋,每個小工三塊大洋。部分師傅和小工們覺得工錢太高過意不去,就湊了三十個大洋捐給了義倉。

接著,又把六十多個著名的遊民懶漢二流子“請”來(據說是由禹三少爺擬好名單,由九小姐帶下人去“請”來的),繼續請木匠、石匠和泥水匠師傅領頭,分成三隊,一隊到九鼎山中去砍木料、割茅草,一隊到西山腳下的石場打石頭,一隊在土主廟西邊的一塊空地上挖坑和泥打土基。每個隊都派了幾個能打會罵的下人幫著師傅乾活和監管,乾活積極的,吃好飯領工錢;偷奸耍滑的,喝涼水挨皮鞭。賴石山村頭人高龍選派了本村的兩個木匠師傅和十幾個青年,幫著砍木料,砍好的木料就暫時堆放在高龍家門前的曬場上。

這一大夥著名遊民懶漢二流子,是天石穀種植大煙之後的產物之一。他們中,有賭徒、酒鬼,有從早到晚在話場子中夏天納涼、冬天烤太陽的懶漢,有小偷小摸、混吃混喝的遊民,有熱衷於在打跳場中“鬨騷包”的“騷驢子”,有在土司府的貨店裡長期賒賬的無賴,還有幾個在外麵跟其他女人“打野”或醉酒後幾乎天天打婆娘的“黑心漢”,用歐麥嘎師傅的話說,都是些爛泥扶不上牆的“跛鞋的呸狗”(這個跟禹三少爺和賴石山村人無關)。這些“跛鞋的呸狗”,大多是義倉的救濟對象,九小姐打馬揚鞭親自上門去“請”,自然是不敢不來。有幾個無賴油腔滑調推三阻四,劈頭蓋臉挨了一頓鞭子之後就老實了。

許多人問廖總管,砍木料割茅草打石頭打土基做啥子,說是修學堂。又問修學堂做啥子用,說是夫人土司準備請先生來教娃娃讀書,今後凡六歲以上十二歲以下的娃娃,不管男娃娃還是女娃娃,都要送到學堂去讀書。大家都聽說過夫人土司喜歡讀書,她的房中放著很多從史道長那裡借來的書。但大家都有些不以為然,認為土司也並不一定非讀書不可,何況普通老百姓的娃娃。禹老土司、也包括更早的好幾代土司大字不識,照樣當了十幾年、幾十年土司。“很有學問的”禹三少爺,到老遠的禹鼎鎮和大老遠的縣城讀了好幾年書,除了嘴巴子會說會講,也不見有啥子了不得的地方,甚至還有大大不如一般人的地方。比如快三十歲了還不討婆娘,比如最終當不上土司,還因為墨水吃多了腦子糊塗(像禹二少爺酒吃多了一樣),燒了禹鼎鎮的特貨統運處還想去當“炮灰”,結果變成了個跛子。歐麥嘎師傅據說也是“也有學問的”,但說起話來還不如一般人流利,愛讀的書好像隻有一本破破爛爛的洋文《聖經》,據說會寫的中國字,還沒有從來沒有讀過書也從來沒有被公認為“有學問的”大東巴迪尼體古多。連禹老土司那樣的人物都可以大字不識,一般人讀書有啥子用?在天石穀,六歲以上的娃娃,就要開始幫家裡做事,能乾的算得上半個勞動力,都去讀書了,誰來放羊子?誰來找豬食?誰來拾柴禾?……在話場子裡談論學堂的時候,有膽大的就悄悄建議,找幾個更膽大的人,去鼓動那些遊民懶漢二流子造反,讓土司府造不成學堂。也就說說而已,根本找不到比提這個建議的人更膽大的。何況即便那些遊民懶漢二流子真的造了反,下一步代替造反者去吃好飯領工錢喝涼水挨皮鞭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自從土司夫人變成夫人土司後,土司府的下人們就開始懷念禹成土司時代悠閒散漫的日子。禹老土司的葬禮、銷大煙、分田地、建義倉、修學堂,一台接著一台。早上自鳴鐘敲響六下,土司府所有下人就得起床,照廖總管的安排該乾啥子乾啥子,偷懶耍滑的警告三次,三次後就喝涼水挨皮鞭。還規定晚飯之前不準喝酒(重要節日和場合例外),吃飯不準用手抓,不準打赤腳,不準敞肚皮,不準戴歪帽,不準講臟話罵人(沒提不準用鞭子抽人),不準亂吐痰,不準用袖子擦鼻涕(禹大少爺例外);吃飯之前要洗手,早上起床要洗臉,晚上睡覺前要洗腳等等。還好沒有規定每個人也要像她、三少爺和九小姐一樣,早上刷牙晚上也刷牙。好多下人覺得這個叫“刷牙”的習慣相當古怪,口吐白沫的樣子讓人恐懼、惡心。土司府中最忙的,當然是廖總管,他從來就是土司府中最忙、也是最能乾的人。在禹老土司時代,廖總管雖然也忙,但總擠得出“打野”找女人的時間,如今卻連上茅房都要跑著去。土司府下人中最不懷念禹老土司時代的,應該是長皮。從前成天在土司府大門口烤太陽掐虱子打瞌睡的長皮,被夫人土司升任為廖總管的跟班,從早到晚跟著到處跑,可以騎馬,可以拿一截草繩打馬揚鞭,甚至可以像九小姐一樣,用鞭子去抽那些乾活偷懶的遊民懶漢二流子,感覺十分風光榮耀。

以前經常睡到太陽照才起床的禹三少爺和姬薑小姐,雖然沒有什麼事,也改為自鳴鐘敲響七下就起床。吃過早飯,禹三少爺經常帶著一本書,到禹氏墳山頂的一片鬆林中去;九小姐騎著一匹馬,時而跑到西山腳下的石場,時而跑到土主廟西邊打土基的空地,時而又一溜煙跑去賴石山村。隻要一聽到馬蹄聲或者看見九小姐的影子,遊民懶漢二流子們乾活便加倍賣力,等鷹視狼顧的九小姐離開後,才開始繼續變著法子偷懶耍滑磨洋工。

六十多個遊民懶漢二流子,在師傅們的帶領和下人們的監管下忙活著修學堂的同時,史道長和歐麥嘎師傅,也分彆帶了上善觀道士和嘎得教堂雜役,在西邊山的石場上和那個銷大煙的坑邊忙活。請石匠師傅打了不少條子石,運來放進石灰坑邊挖好的基槽裡;又打了一塊好大的碑,史道長用毛筆在碑上寫了字,讓石匠師傅照著字跡鑿出來。一天下午,石碑鑿好後,嘎得教堂雜役和上善觀道士,合力將長大的石碑抬到銷煙坑邊,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基石的深槽裡。許多人趕來看熱鬨,不曉得要搞啥子名堂。石碑安好後,史道長給大家念了一遍上麵的文字:天石穀禁煙記事碑。九鼎山天石穀十七代土司禹公諱成大老人,痛感大煙禍國殃民,遺願禁絕。十八代土司碧氏水柔夫人秉承遺誌,於民國三十一年秋當眾銷煙,並嚴令天石民眾此後禁種大煙,違者一律嚴懲。拳拳善心,浩浩正氣,當刻石銘記,昭示來者。中華民國三十一年秋九月甲辰日謹立。

看熱鬨的人不大懂文字的意思,但都曉得說的是那天當眾銷煙的事情。石碑倒是相當氣派,比禹老土司的墓碑更高更大,石料是天石穀賴石山上最好的花青石,字也寫得夠大,刻得夠深。隻是不少人認為,用這麼好的石料、這麼大的碑,來刻這麼幾個不明不白的字,未免有些浪費。如果抬了去換換土司府大門前那幾十年沒有換過的九級台階,就更加氣派、更加劃算了。

據廖總管說,石碑上的那篇文字,是史道長親筆寫好後,送來土司府請夫人土司看過的。當時廖總管在場,見送來的是好幾頁紙,老長老長的一篇文字。夫人土司看了一遍,叫廖總管送了筆硯進去,提筆三下五除二就劃去了大半,隻剩下現在刻在碑上的那幾句話。當時廖總管很是吃驚,因為公認“最有學問的”史道長親手寫的那麼多字,夫人土司輕描淡寫就劃去了那麼多字,而史道長看起來一點不生氣,甚至有些很佩服的樣子。大家都曉得廖總管是識得很多字的,至少算帳、記帳沒有問題,但他所識的字,跟“最有學問的”史道長比起來,那肯定是沒法比的。看來夫人土司識的字,至少不在史道長之下。那夫人土司的學問,說不定才是天石穀的“狼白王”。一個本來“不算數”女人,竟然會有那麼高深的學問,這比一個女人竟然成為了土司,更令人覺得深不可測、不可思議。有個十分迷信的老婆娘(據說是迪尼體古還沒有成為大東巴之前的相好),甚至對大東巴說,她夢著夫人土司是女媧土司和觀音娘娘的化身,要他塑一個夫人土司的等身像,供奉在土主廟裡。據說當天夜裡,大東巴竟然真的夢到夫人土司親自摶土造人和一手持淨水瓶、一手楊柳枝普灑甘霖的情景,第二天就安排二東巴,去請白石寨曾為土主廟和上善觀塑過像的一位老師傅,來商量為夫人土司塑像的事情。夫人土司聽說後,親自到土主廟來圓夢,好不容易才打消了大東巴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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