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史道長帶著十幾個道士,用手推車推著昨天晚上趕製出來的鹽鹵水,和土司府送給上善觀製藥用的幾袋大煙膏、大煙籽,興衝衝地去土司府。半路上,遇著歐麥嘎師傅和他手下的幾個雜役,帶著鐵錘、撬杠、鑿子、鋤頭等工具,說是要去賴石山村後的石山上找石頭刻紀念碑,豎立在土主廟廣場旁的銷煙坑邊。史道長要歐麥嘎師傅跟自己先去土司府辦事,然後自己再跟他去賴石山村石山找石頭。跟“水土司”的關係雖然不像“火土司”一樣不相容,但也從來“道不同不相與謀”的“白泥漿土司”(自然是禹三少爺給取的綽號),竟然馬上就非常愉快地同意了。
史道長將“騸”大煙種籽用的鹽鹵水和大煙膏、大煙籽交給廖總管後,就和歐麥嘎師傅去找石頭。賴石山村的頭人高龍熱情地接待了“水土司”,對“白泥漿土司”卻不大理睬,歐麥嘎師傅也不在意。史道長經常用鹽巴、茶葉、煤油等,跟賴石山村人換藥材。賴石山村有人病了,都是請史道長來看。史道長給賴石山村人看病從來不收東西,更不收錢,最多就是吃頓飯。賴石山村從來沒有人去教堂,據說歐麥嘎師傅曾在布道的時候,多次說賴石山村人是“呸狗”(不信上帝的異教徒),要大家不要學他們;但又對他們從來不種大煙的骨氣十分讚賞,要大家都學他們。歐麥嘎師傅一邊找石頭,一邊見縫插針地動員高龍帶頭去教堂禮拜“嘎得”,做一個有“姓楊(信仰)”的人,高龍聽得不耐煩,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們都是“呸狗”!我姓高,不姓楊。
下午時分,在土司府門前小廣場幫忙收購大煙膏、大煙籽的長皮,看見有一大夥人,用抬杠抬著幾塊大石頭,從賴石山村的方向去西邊山腳下的石場,忙跑去向廖總管報告。長皮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隻要是在土司府周圍有任何異樣的發現,甚至隻是跑來一匹不認識的狗,都會跑去報告廖總管。長皮是廖總管的養子,就住在土司府後院牲口圈旁邊,除了看門,還負責照管三十幾匹騾馬的草料。
長皮剛跑進土司府大門,就看見姬薑小姐正揮舞著一條皮鞭,輪流抽打幾個下人,禹三少爺站在一邊看,嚇得趕緊往回跑了幾步,躲在第一道大門廊簷下一根兩人合抱的柱子後偷看。那幾個下人抱著頭蹲在院子裡,任由九小姐抽自己的背,一聲不吭。姬薑小姐正抽得起勁,廖總管從第二道大門走出來,後麵跟著夫人土司。夫人土司瞪了九小姐一眼,姬薑馬上就住了手。
姬薑小姐走到板著臉的夫人土司跟前,解釋說:我讓他們分頭去那些沒有來交大煙膏、大煙籽的人家搜查,他們推三阻四不想去,說是廖總管不讓去的。
廖總管跟著解釋說:各家各戶來交大煙膏、大煙籽,我安排下人們都作了登記,到現在為止,大部分人家交了,少部分人家沒有交。而且,我估計,那些交了的,也並沒有全部交。這台事件,大家一時轉不過彎來,不太好辦。我的意思是,先等等再說。
夫人土司讓蹲在地下的幾個下人都站起來,說:等到明天中午,如果還不交,你們就聽九小姐的安排。
廖總管對幾個下人說:晚飯後你們分頭到話場子去,把夫人土司剛才說的話散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家陸續到土司府來交售大煙膏、大煙籽。到中午飯時分,幾乎所有人家(包括上善觀和土主廟。嘎得教堂嚴禁與大煙相關的任何東西進入,甚至連禹老土司的水煙筒也不能帶進去)都到土司府來過了。雖然所收購的大煙膏、大煙籽數量,不及廖總管估計的一半,但也沒有人敢明目張膽跟土司府對著乾。幾十年來,敢明目張膽跟土司府對著乾的,隻有對天石穀“狼白王”的“灶王財神”深惡痛絕的史道長、歐麥嘎師傅和禹三少爺。九小姐卻不甘心,偷偷帶著長皮和幾個下人去賴石山村,說是要借幾匹厲害的獵狗來,挨家挨戶搜查。當天晚上,廖總管又派下人去話場子,散布九小姐準備大動乾戈的消息。當天夜裡,許多人家的燈火很晚才熄滅。一連三天,卻並不見九小姐有動作。聽長皮說,夫人土司已經叫九小姐,把借來的那九匹生龍活虎的大獵狗還回去了,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但也暫時不敢將趁著夜色藏起來的東西拿回來。
儘管褒貶不一,但大家基本公認,禹成老土司讓夫人土司繼任的決定是正確的。禹老土司的三個兒子,要當天石寨三千多號人的土司,恐怕不大合適,甚至相當不合適。大少爺禹鼎盛,人倒是長得高大壯實,隻是自小腦子就不好使,成人了也沒有多大改善,在天石穀著名的五個“憨包”中排行老大(當然不像排行老幺的長皮一樣可以公開)。二少爺禹鼎立,是天石穀最著名的“酒醉子”,除了索尼瑪酒,無論是天大的事還是屁大的事,都不看在眼裡、放在心上。三少爺禹鼎新,腦子聰明,也不醉酒,卻是一個被基本公認為“自甘墮落”的浪蕩子,而且還是個跛子。禹三少爺少年時到禹鼎鎮和縣城讀過好幾年書,據說是“很有學問的”。二十歲以前,禹三少爺一切正常,在禹家三位少爺中口碑最好,大家都認為將來的土司非他莫屬。但自從被禹老土司打跛了一條腿後,往常乾乾淨淨寡言少語的禹三少爺就像換了一個人,時常衣衫不整蓬頭垢麵滿嘴胡言亂語,跟幾個著名的遊民懶漢二流子稱兄道弟。他最大的愛好和特長,就是特彆會開玩笑和給人取綽號,天石穀三千多號人,至少有一半人擁有禹三少爺給取的綽號,有的人還不止擁有一個。其中自以為比較著名和經典的,是給上善觀道長史若水先後取的三個綽號:“老拉稀”“一肚子壞水”和“攪屎棍”。
當然,在基本公認的同時,也有不少人讚同歐麥嘎師傅的意見,認為既然女人也可以當土司,而且還是外姓的,那麼姬薑小姐也許更合適。姬薑是禹老土司最小的女兒,排行第九,又叫九小姐。這九小姐自小就一點不像其他四位禹家小姐,她在七歲上,就成為了天石穀最著名的、最厲害的娃娃頭,成天領著一大幫男娃娃到處搗蛋。今天打開黑石寨幾戶人家的牲口圈,把牲口們攆到大煙田裡去大飽口福;明天偷來的青石寨果樹上還未成熟的果子,倒在河裡去喂魚;後天把白石寨的幾口水井用石頭土塊填滿,害得白石寨人跑到青石寨的水井來排隊挑水;大後天又跑到大老遠的賴石山村去,收了村子裡的獸皮披在身上裝野獸爬著回來……還經常單槍匹馬赤手空拳地,把一幫不是自己手下的男娃娃攆得狼奔豕突雞飛狗跳,揍得鼻青臉腫哭爹喊娘。禹老土司是罵舍不得罵打更舍不得打,最多就是把她在屋子裡關起來不準出門,卻往往關不到一頓飯功夫,就人去屋空無影無蹤。稍稍長大後,就抵死不穿女娃娃的衣服,不留女人家的長頭發,自作主張牽出土司府的一匹小馬,騎著馬領著不斷壯大的搗蛋隊伍,呼嘯來去揮灑自如。有一回禹老土司實在忍無可忍,不小心罵了她幾句,九小姐就鬨著要跟她媽姓,也不要禹老土司親自給她取的名字,跑到上善觀去找史道長改名。史道長不肯,結果第二天早上,上善觀的外牆壁上龍飛鳳舞畫滿了各種各樣的符,畫得特彆好特彆像,連史道長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半夜三更夢遊的時候畫的。畫符用的原料,不是史道長常用的朱砂,好像是用鍋灰兌陳尿調出來的,不僅味道難聞,還特彆難擦去,幾個道士忙活了一天仍然色黑味濃。(後來天石穀大煙豐收的首功,恐怕應該計在九小姐的帳上。)史道長無可奈何,在征得禹老土司同意後,依九小姐她媽的“姬”姓和她外婆的“薑”姓,取了個叫“姬薑”的新名字。姓當然是不能改的,禹家的兒女永遠隻能姓禹。好說歹說,九小姐才接受了“禹姬薑”這個新名字,不過她更喜歡彆人直接叫她“姬薑”,至於後麵加“小姐”還是“姑娘”,她倒是不在意。禹老土司生前,經常對土司婆娘、土司媳婦和土司夫人感歎:如果姬薑是個男娃娃倒好,這個樣子的女娃娃,不要說天石穀,江西九山十八寨的土司哪個家敢討?……但如果讓天石穀第一“女好漢”九小姐繼任土司,恐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禹鼎鎮找“八個牙露”的日本人報仇,這可能比不讓大家種大煙更要命,比中傳說中的九龍蠱更立竿見影。所以,雖然夫人土司一繼任就以雷霆手段禁種大煙,毀了天石穀的“灶王財神”,但總比立刻送了命要強些。
褒貶不一的銷煙分田後,夫人土司讓廖總管從府庫中拿出若乾錢糧,專門建立了一個“義倉”,按期接濟天石穀的三十二位孤寡老人,和八十幾戶因災因病或其他原因而衣食難以為繼的貧困人家(這下擔心土司府借口匹夫有責耍無賴的人才放下了心)。令眾人有些想不通和不服氣的是,賴石山村從來不種大煙的三十六戶人家,據說也在“義倉”接濟名單中。這三十六戶人家,雖然不如大部分種大煙的人家,但靠山吃山,單憑藥材、皮毛、菌子三大宗,就可以衣食不愁,何況還有幾百畝田地。
廖總管公布名單的第二天,上善觀、嘎得教堂和土主廟,不約而同地向土司府的義倉捐獻了若乾錢糧物品。據說捐獻得最多的,竟然是外表冷漠刻薄、對外幾乎一毛不拔的大東巴迪尼體古。當天晚上,史道長、歐麥嘎師傅和二東巴阿牧扒(大東巴從來不去話場子),又親自帶領上善觀道士、嘎得教堂雜役和土主廟徒弟們,分散到各個話場子裡去,動員有條件的人家捐錢捐物充實義倉,說扶危濟困是傳統美德,積德行善是求得祖宗、上帝、神靈保佑的最大“本錢”。雖然有不少人懷疑是土司府“借雞生蛋”另有企圖,但人家也沒有像不準種大煙一樣強迫命令,而且出麵的,是專門負責與更加不能得罪的祖宗、上帝和神靈們溝通的上善觀、嘎得教堂和土主廟。再說,那些在義倉庫救濟名單上的,除了賴石山村的那三十六戶老死不相往來的“外拐戶”,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親父老,甚至還是親戚,在不影響自己生計的前提下幫他們一把,也算是一件為自己積攢更大“本錢”的便宜事。第二天,許多定期向上善觀、嘎得教堂和土主廟“捐功德”的人家,便率先帶頭去土司府義倉捐錢捐物。有捐豬捐羊捐大洋的,有捐米捐油捐臘肉的,有捐布捐鞋捐衣服的,有捐鋤頭鐮刀犁耙的,有捐鍋捐盆捐碗筷的,也有捐幾個雞蛋一小袋鹽巴一塊火石的……據廖總管統計,短短三天時間中,沒有在義倉救濟名單中的幾乎所有人家,都參與了捐獻。
義倉正式開倉救濟那天,許多人紛紛趕來看熱鬨。原先以為是通知被救濟的人家自己到義倉來領,沒想到竟然是由夫人土司、禹三少爺、姬薑小姐、廖總管和史道長、歐麥嘎師傅和輕易不露麵的迪尼體古大東巴等重要人物,親自領頭帶領上善觀道士、嘎得教堂雜役、土主廟徒弟和土司府下人,外加土司府的三十幾匹騾馬和十多輛手推車,分成幾隊,將救濟的錢物運送到各家各戶去。夫人土司、姬薑小姐和史道長一隊,去距離土司府最遠的賴石山村;廖總管和大東巴一隊,去白石寨、黑石寨;禹三少爺和歐麥嘎師傅一隊,去青石寨和散居在西山腳的幾戶人家。每一隊的後麵,都跟著若乾喜歡湊熱鬨的好事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跟著夫人土司那一隊的人最多。
夫人土司率領的隊伍浩浩蕩蕩地來到賴石山村小河邊,見橋上站著幾個人,擋住了去路,隊伍便停了下來。夫人土司正要下馬,姬薑小姐揚鞭打馬跑上木橋,高舉輕落地在一個身材高大的青年肩背上抽了幾鞭子,將橋上的幾個人一直逼退到河對岸去。那個被抽打的青年好像並不生氣,隻是尷尬地苦笑著抓著姬薑小姐的馬韁繩,不讓它繼續向前。
史道長告訴夫人土司,那個被姬薑小姐抽鞭子的青年,是賴石山村頭人高龍的大兒子。從來不種大煙的賴石山村人都是倔骨頭,他們怕是不會輕易接受救濟。
夫人土司下了馬,步行過橋,史道長忙下馬跟了上去。夫人土司走到那個青年跟前,說:我們今天送來的,大多是你們需要的鐵器、鹽巴、煤油和布匹。天石穀從今以後就不再種大煙了,想跟你們換一些蕎麥、苞穀種子。
蹲在河邊一棵大樹背後的高龍馬上起身走了出來,招手叫躲在附近石頭旮旯中的眾人出來迎接夫人土司一行。當天,賴石山村像過年一樣,在高龍家門前的曬場上擺了二十幾桌席,擺滿了由各家各戶拚湊來的酒菜:豬肉羊肉雞肉野兔野雞耗牛乾巴驢乾巴麂子乾巴老熊乾巴鳥蛋蜂蛹……還有各種各樣的菌子和十幾種樹花蕨菜芭蕉芋仙人掌之類的山茅野菜,和大壇小壇的索尼瑪酒,從下午一直吃喝到月亮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