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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邪花惡果(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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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話場子空前活躍的時節,血色花海一如既往,並沒有發生令人擔憂的其它異變,漸漸失去了往日的新意。一個月後,血花漸次枯萎脫落,大煙開始結果了。大家安心了,像往年一樣等待收大煙的日子如期到來。在天石穀,大煙是所有活計中的第一活計,所有財富中的第一財富,連歐麥嘎師傅也不得不痛心疾首地承認,大煙是天石穀的“狼白王”(大約是“天字第一號”的意思)。種滿大煙的天石盆地,就是一個取之不儘用之不竭的聚寶盆;據說會害人傾家蕩產的大煙,卻是天石穀人豐衣足食的灶王財神。

然而,就在“灶王財神”即將如期駕臨的時候,怪異的事情再次發生了。花落果生之後,大煙果突然像著了魔(或者真的是中了蠱)一樣瘋生怪長起來,不到十天,小的就長到娃娃拳頭大小,大的有大人的胳膊粗,一拤多長;形狀也是千奇百怪:茄子形的、葫蘆形的、南瓜形的、梨子形的、土豆形的、苞穀棒子形的……青綠色的果皮上,漸漸東倒西歪地鼓凸起一些或大或小的疙瘩,有的白、有的紫、有的紅,像癩蛤蟆的背一樣醜惡怪異,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因為天氣漸涼而稍顯冷清的話場子,又像瘋生怪長的大煙果一樣迅速熱鬨起來。能夠“說話算數”的史道長、禹三少爺和歐麥嘎師傅,卻一直不肯露麵。大家群龍無首地議來論去,根據對大煙花異變的定論給出來一個答案:一定是先前中的蠱現在開始真正發作了。還有一種普遍的擔憂:還會不會再出啥子問題?

又過了十多天,禹老土司就親自下達了收大煙的命令,比往年早了二十多天。天石穀一年一度最繁忙的收獲季節開始了。近兩千人散布在天石盆地上萬畝大煙田中,各式各樣的草帽、篾帽從早到晚飄移在田野裡。兩人一組,前麵一人是操刀手,用特製的篾刀在煙果上旋一圈,大煙的漿汁就滲出來;後麵那人左手中指上掛個罐子,右手持篾片,小心地將開始凝結的漿汁刮進罐子裡。普遍的擔憂應驗了:漿汁剛流出來的時候,是正常的乳白色,不一會兒就變成了淡紫色,等收滿一罐倒入桶裡時,又變成了濃稠的血紅色。皮膚裸露的地方不小心沾上漿汁,不一會就開始發癢,越來越癢;第二天,癢的地方像癩蛤蟆背一樣,起來一個個暗紅色的疙瘩,用針挑破了,一灘腥臭的膿血。

白天收煙漿,晚上煉煙膏。把血紅的煙漿倒進專用的大鍋裡,熬出來的煙膏不是正常的褐色,而是前所未見的暗紅色,放在抹了香油的芭蕉葉上,像是一塊塊火炭。煉煙膏的時候,散發出的不是正常的刺鼻的陳尿味,而是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煙膏晾乾後,紅色暗了一些,血腥味也淡了一些,但絕對瞞不過識貨人的眼睛和鼻子。許多人擔心,這種從來沒有見過的大煙膏,會不會吃死人(甚至有人擔心,裡麵會不會有蠱)。好在曆代土司都嚴禁天石穀任何人吃大煙,違反者立馬趕出天石穀,即便斷了癮也不能再回來。因此大煙既是天石穀人的寶貝,也是禁果。隻有禹老土司一人是個特殊的例外。老土司早些年害頭疼,據說相當厲害,隻能靠大煙止痛。頭疼病好了後,老土司就斷了大煙癮,改抽朵巴。朵巴雖然也是用大煙製成的,但據說就像抽旱煙一樣沒有啥子害處。因此他們也就不太擔心這異常的煙膏會不會真的沾惹了蠱,隻擔心賣不賣得出去,能不能賣上好價錢。很快,他們就啥子都不再擔心了,因為老土司(也有人說是廖總管,還有人說是九小姐)想出了一個改變顏色和氣味的好辦法:用鍋灰加人尿熬成濃汁後,把晾乾的煙膏放進濃汁裡泡一夜,然後取出來再晾乾,顏色和氣味就都正常了。於是,廖總管代表土司府宣布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規定:在上交大煙的同時,每戶人家必須交納若乾上等成色的鍋灰和若乾上等品味的陳尿。

忙活了半個多月,大煙膏終於加工完了。廖總管仔細稱量過收上來的大煙,產量比去年增加了近六成。這可是幾十年不遇的大豐收,鍋灰和陳尿,當然該計首功。按照往年常例,大煙豐收之後,土司府和各家各戶都會殺雞宰羊對歌打跳慶賀幾天。今年大家卻都提不起興致來,陳尿濃烈的餿臭味彌漫在天石穀的每一個角落,熏得人頭昏腦脹心煩欲嘔。裸露的田野也變成了陳尿的顏色,黃糊糊的一片。

加工完大煙膏,又開始摘大煙殼,取大煙籽。大煙殼和大煙籽也是可以賣錢的,特彆是大煙籽,可以用來榨油,禹鼎鎮就有兩家專門收大煙籽的油坊。據說在以前,大煙油還是上貢給皇宮的珍品,連皇帝都愛吃,許多宮中禦醫都把大煙油作為靈丹妙藥,所以又叫禦米油。天石穀人也認為,大煙籽和大煙殼是能夠強身健體治百病的,收了煙殼煙籽後總要自家留下一部分,其餘的賣到土司府。有個頭疼腦熱咳嗽拉稀的,就吃煙籽粉煙殼粉,有的人家還用來煮飯做菜。

收完大煙後,禹老土司準備親自去一趟禹鼎鎮。自從大煙由官府統購統銷後,禹老土司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親自去禹鼎鎮特貨統運處交售過大煙,都是由廖總管帶下人去。據經常跟廖總管出山交售大煙、藥材、皮毛的幾個下人說,特貨統運處上上下下見到他們,就像見到財神爺一樣,因為天石穀每年交售大煙、藥材、皮毛的一部分收入,都悄悄地進了他們的腰包。當然,他們也會投桃報李,在貨物的品級評定、斤兩等方麵從不為難八麵玲瓏的廖總管。自從吃了看門的特派員送的小白片片藥後,禹老土司夜裡老是做怪夢,經常夢到美國飛雞和看門的特派員。美國飛雞從九鼎山最高峰向天石穀飛來,像下冰雹一般,在田野中灑滿血色的大煙花和奇形怪狀的大煙果;看門的特派員從血色花海中走出來,說是蔣委員長派到緬甸國去打仗的十萬大軍都成“炮灰”了,現在要把天石穀的所有人全部送去當“炮灰”……

這天早上,自鳴鐘剛敲響七下,禹老土司和廖總管便帶著一個由十個下人和五匹馬、三十匹騾子組成的馬幫隊,馱著三十馱大煙上路了。五匹馬中,兩匹是禹老土司和廖總管的坐騎。其他三匹馱的是路上餐飲和宿營的行李、用具以及油鹽茶米臘腸熏肉等等,還有禹老土司一日離不得的水煙筒和朵巴煙。從天石穀到禹鼎鎮,要走三天。

禹老土司的馬幫隊離開六天後的下午,從天石穀西南方向的九鼎山頂突然傳來牛角號聲,一聲接一聲吹了十幾聲。人們就曉得是禹老土司的馬隊回來了。因為禹老土司或廖總管他們每次出山回來,都有在九鼎山頂吹響牛角號的習慣,但從來隻吹三聲。這回卻連二連三吹了十幾聲,有些不同尋常。人們紛紛走出家門,眺望西南方向那條九曲十八彎的進山路,看見跌跌撞撞走下來一群人,一數,是十一個,少了一個,三十匹騾子和五匹馬,一匹都看不見。

土司府大門前迅速聚集起一大群人,其中包括禹家三位少爺、一位小姐和二十多個家屬。身長眼尖的長皮發現,人到沒少,有一個人的背上背著一個人。於是他馬上公布了這個發現。那群人下到半山腰,又接二連三地吹牛角號;下到坡腳,再次吹號。這回看清了,被人背在背上的,是禹老土司。禹三少爺首先從迷惑中回過味來,叫一聲“出事了”,就跛著一條腿吃力地跑著迎上去。

果然出事了——禹老土司的右手掌和右耳朵整個不見了。

安頓好昏迷不醒的土司爺後,七嘴八舌亂到晚飯時分,才基本弄清楚禹老土司的右手掌和右耳朵是咋個不見的:在進入禹鼎鎮必經的一座木橋邊,遇到了那個看門的特派員,還有幾個端著刺刀長槍、穿黃衣服、說鳥話(不過不大像歐麥嘎師傅說的那種)的兵(也不像看門的特派員先前帶來的那幾個),攔住了老土司的馬幫隊,說要檢查。禹老土司正跟看門的特派員說著話,兩個端著長槍的兵就上前來,用刺刀去戳馱子。土司爺火了,在一個家夥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就像土司爺經常會對長皮之流土司府下人飛起一腳一樣),那個被踢的家夥哇啦哇啦怪叫著就要用刺刀去戳土司爺。這還了得!馬上就被廖總管和下人們製服了(據下人們爭先恐後地表白,所有人都參加了製服行動,當然,最得力的首推廖總管)。這時,站在旁邊的一個挎刀的“鼻涕胡”突然衝上來,吼了一聲“八個牙露”,抽出刀就去砍土司爺。土司爺邊退邊用手抵擋,一個不小心,右手掌就飛了出去好遠,一直飛到橋麵,在橋麵上跳了兩下,就掉到河裡去了。右耳朵也耷拉了下來,接著就落在了地上。幸虧看門的特派員及時跑上來,攔住了舉著刀還想繼續砍土司爺的“鼻涕胡”,哇啦哇啦講了一通鳥話,“鼻涕胡”才把刀收了回去。看門的特派員叫土司爺快走,土司爺本來是不肯的,廖總管和下人們也是不肯的,他們有槍我們也有,他們有刀我們也有,雖然樣子有些不同。但土司爺傷得太重了,頭上、手上的血直往外噴,眼看支撐不住,大家隻好扶著土司爺往回走,馬和騾子也顧不上了,火槍和砍刀也不見了(應該是被對方沒收了)。還好廖總管懂些醫術,走了一段,叫生了一堆火,用傈柴炭火燒焦了土司爺的傷口,又采了些草藥包紮傷口,這才把血止住了。廖總管和十個下人輪流背著土司爺,馬不停蹄沒日沒夜往回趕。還好隨身帶著些乾糧,不然這回恐怕就回不來了。

禹三少爺正在繼續向廖總管和幾個下人了解情況,怒不可遏的九小姐親自召集土司府的下人,安排下人們分頭去白石寨、黑石寨、青石寨和賴石山村找寨主、族長或頭人,要他們在第二天早上太陽照之前,把所有好獵手和精壯青年都帶到土司府來。

聞迅後,歐麥嘎師傅、史道長和大東巴迪尼體古先後趕到土司府。三人被九小姐攔在大門口,要他們幫忙說服老土司,答應他們明天一早就出發,鏟除禹鼎鎮所有“八個牙露”的仇人。大東巴迪尼體古率先表態,將由二東巴帶領土主廟所有精壯,跟隨九小姐去禹鼎鎮為老土司報仇雪恥。歐麥嘎師傅極力反對,說蔣委員長派去緬甸的十萬大軍可能是打了敗仗退回來了,天石穀的三千多號人即便全部出動,即便真的能夠踏平禹鼎鎮鏟除所有“八個牙露”的仇敵,但是之後怎麼辦呢?史道長勸九小姐先去跟土司夫人商量之後再作決定,九小姐哼哼了兩聲便扭頭走開了。

史道長細心地為老土司檢查了傷情,重新清洗了傷口,在右手斷腕處敷上自己帶來的藥,又讓大東巴將自己帶來的藥粉敷在右耳處的傷口上。劇痛使老土司清醒了過來,他笑眯眯地逐一打量著守護在床邊的三個老朋友、四個兒女和三個女人,失去右耳朵的臉龐顯得有些怪異,仿佛突然間少了許多必要的東西,孤零零的左耳朵因此顯得異常突兀和多餘。他的眼神很清澈,笑容也純真,像一個剛睡醒的娃娃正在回味剛才的美夢。看了一回,笑了一會,老土司叫四個兒女和三個女人都出去。

老土司說:時間到了。

剩下的三個人沒有說話。

老土司又說:三台事情要交待。一,不準輕易出山報仇;二,不準再種大煙;三,將土司府的一半積蓄,用於積德行善,或者,通過可靠的渠道,捐獻給打日本人的軍隊。

歐麥嘎師傅對禹老土司豎起大拇指,史道長連連點頭,大東巴迪尼體古閉著眼睛不說話。

老土司喘息了一陣,接著說:蔣委員長派到緬甸國去打仗的十萬大軍,應該是敗退回潞江東岸去了。那個用刀砍我的“鼻涕胡”惡鬼,肯定是日本人。十萬大軍哪,咋個這麼快就……

床邊三人麵色凝重。歐麥嘎師傅用鳥語低聲咒罵了幾句,說:你們蔣委員長手下的官兵,如果都像看門的特派員和他的手下一樣泄特,再多也沒有用,想不敗都難!

禹老土司繼續說:還有一台事,要你們三個拿把握——哪個來繼位土司?

沉默了一會,史道長率先開口:依照中華傳統,當然是立長為上。可是,這禹大少爺……

老土司搖頭。歐麥嘎師傅也搖頭,還罵了一聲“跛鞋的”,不過這回不像是罵禹三少爺。大東巴不說話。

歐麥嘎師傅說:我看三少爺可以,他有學問,心地善良,是個大好人。隻是這個,老夫聊發少年狂——不對,是年少輕狂,飄遊浪蕩……

老土司遲疑了一會,望向史道長和迪尼體古。見大東巴閉著眼睛裝聾作啞,史道長搖頭苦笑道:如今這世道,國難當頭,強敵壓境,有學問的好人,怕是自身都難保,何況還年少輕狂,飄遊浪蕩?

歐麥嘎師傅爭辯道:禹三少爺崇拜嶽飛、文天祥等民族英雄,曾想報考雲南陸軍講武堂,立誌報效國家,我看他一定能夠成為一個可以守土保家的好土司。

禹老土司搖頭,嘀咕道:炮灰,都是炮灰……

史道長問:那麼你的意思是立二少爺?

老土司再搖頭。

歐麥嘎師傅瞪著藍眼睛愣了一會,突然笑道:那就立九小姐吧,我看她也可以。她很聰明,很厲害,是條好漢。漏漏,是個女好漢,天石穀第一厲害的女好漢。她一巴掌,就打服了一條大漢。

老土司笑了笑,繼續搖頭。史道長和大東巴也跟著搖頭。

歐麥嘎師傅還想堅持,中國話夾雜著鳥話講了一大通,大概意思是說:我知道在中國,女人的地位很低,但那是一種很不好的偏見和成見,其實女人中也有很了不起的,比如你們常說的女媧土司。在英國,就是你們的蔣委員長派了十萬大軍去幫忙打日本人的那個英國,就有好幾個女王,有瑪麗一世、伊莉莎白一世、安妮女王、維多利亞女王和伊莉莎白二世,英國現在的女王,就是伊莉莎白二世。你們中國也是有過女王的,漢朝的呂太後和唐朝的武則天不說,就在幾十年前,你們的女王還是慈禧太後老佛爺。女人為啥子就不能當土司呢?

老土司睜大眼睛靜靜地聽著,似乎是被歐麥嘎師傅的話打動了,麵帶笑容,眼睛閃閃發亮。聽歐麥嘎師傅說完,呆了一會,又閉上了眼睛。

三人等著老土司開口。自鳴鐘一直在“嘀噠”著,老土司和大東巴都閉著眼睛,似乎已經睡著了。

終於,老土司睜開眼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有一個女人適合。不是姬薑。

史道長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迪尼體古微微睜了睜眼,歐麥嘎師傅連連點頭,眉飛色舞地翹起大拇指,低聲嘀咕了兩句“爺死爺死”“些歪銳古得”。這時,自鳴鐘跟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敲響了六下,老土司掙紮著想要起床,但這次沒能如願。他想開口說話,也沒能如願。三個人也沒能聽見老土司下麵想要說的話,但他們都清楚老土司想要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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