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接連發生,在老土司禹成死後的第九天,土司夫人碧水柔繼位,成了“夫人土司”。
話場子再度空前熱鬨,禹老土司的葬禮和繼任的女土司,自然是最熱門的話題。
禹老土司死後,按慣例,親人要為他守靈三天,同時準備葬禮各項事宜。墳地不用選,當然要埋那座鍋蓋形的禹氏墳山上,位置也早就定好了。棺材也早就備下了,楠木的,很大很沉,寬敞舒適。禹老土司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常常搬了鋪蓋跑到棺材裡去睡。據說禹老土司在棺材裡睡覺從來不會失眠。禹老土司終於躺進棺材長眠不醒後,除了大少爺和二少爺,土司府上下卻被他折騰得幾天幾夜吃不好飯睡不好覺。最麻煩的是葬禮如何舉行。歐麥嘎師傅說禹老土司雖然很少去教堂,但他是受過洗的,應該按照基督教的儀式讓他魂歸天國;史道長說禹老土司生於斯長於斯,天國再好,恐怕也不情願大老遠費氣巴力地趕去,當然隻能葉落歸根,再按道家儀式超度亡靈;迪尼體古則暗中鼓動家屬們實行火葬或者天葬,讓逝者徹底解脫永享安寧。東拉西扯不可開交,三天守靈期將滿那天晚上,才臨時作出決定:分彆按歐麥嘎師傅、史道長和大東巴迪尼體古的意思舉行葬禮,因為其中兩人堅持土葬,所以火葬和天葬儀式改為用逝者生前的部分遺物。又因為三種葬禮的方式方法和場所不同,所以分彆舉行。禹老土司的棺材先被運到嘎得教堂,按基督教徒的葬禮舉行儀式;然後運到上善觀,由史道長率領道士們做了一場法事;再運到土主廟,由大東巴迪尼體古帶領徒弟們跳了一場大神,將遺物進行了火葬和天葬,最後才運到禹氏墳山入土為安。先後折騰了五天。忙得焦頭爛額的廖總管事後在話場子中感歎說,一個人要被隆重安葬三次,儘管相當榮耀,恐怕也會被折騰得不好安息。
土司夫人是在禹老土司葬禮後的第二天成為“夫人土司”的。那天下午,土主廟廣場上的大鐘敲響了九下,接著又有人連放了三槍。那是土司府召集各戶主到廣場集合宣布重大事情的信號。太陽還有三丈高的時候,大部分戶主到了廣場。事情是由廖總管宣布的,隻有一句話:遵照禹成老土司遺囑,天石穀第十八代土司,由土司夫人碧水柔繼任。
眾人目瞪口呆,繼而就地擺開無數大大小小的“話場子”,或坐或站或蹲,或成群,或十數人、數十人一堆,嘰嘰喳喳一直議論到夜色降臨,才紛紛散去。
禹成土司先後討過三房女人:土司婆娘、土司媳婦、土司夫人。土司婆娘是大青山巨木寨土司頭人巴美的大女兒,在禹成十八歲那年由他的父親、前任土司一手安排討進門的。“不爭氣”的土司婆娘,在接連生下四個“不算數”的女兒後,當時已繼任土司的禹成,又討了禹鼎鎮一個“老鐵杆”(大煙生意的老搭檔)的幺妹,依照山外人的習慣,稱為“土司媳婦”。這個土司媳婦到是十分爭氣,在十多年的時間裡接連生下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按照山外人的排行習慣,三個兒子禹鼎盛、禹鼎立、禹鼎新,應該是老五、老六、老七,但在天石穀,特彆是在土司府,女人基本上是“不算數”的。說話“不算數”,做事“不算數”,甚至連人頭和排行,也是可以“不算數”的。一個本來應該“不算數”的女人,竟然能夠繼位成為土司(雖然像禹成土司一樣沒有得到朝廷和政府的正式任命),那真是一樁比男人生娃騾子下崽更聞所未聞的怪事情。
“土司夫人”的新叫法,源於好像一貫對女人不大感興趣的歐麥嘎師傅。當年,年過半百的禹土司帶著這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從禹鼎鎮回山那天,照例有很多人在土司府門前守候,一貫不湊這種熱鬨的歐麥嘎師傅那天湊巧也在人群中。當禹土司領著那個女人來到迎候的眾人麵前,大家都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隻有歐麥嘎師傅一連喊了三聲“歐麥嘎”。禹土司向眾人介紹說:新的土司媳婦,碧水柔。歐麥嘎師傅馬上反駁說:漏漏漏,不能叫媳婦,應該叫賣燈。賣燈,就是夫人。這個天使一樣的女性,不能叫媳婦,隻能叫夫人。就像你不能叫土司老頭子,隻能叫土司老爺子一樣。一貫不苟言笑的禹土司竟然笑得滿臉打褶,說:好好,就叫賣燈,叫夫人,土司夫人。
土司夫人的身份來曆,一直是個迷,連禹老土司也不大清楚她的底細,隻知道她是從很遠的地方避難來到禹鼎鎮的。那年秋天,禹老土司親自去禹鼎鎮交售大煙,照例請特貨統運處的所有人,到鎮上最高檔的禹仙樓喝酒吃飯。席間得知,幾天前,特貨統運處運往縣城的二十馱子大煙,在半道上被劫了,負責押送大煙的六個士兵被繳了槍,二十馱子大煙被亂黨劫匪直接丟進了潞江。據說那夥亂黨劫匪有二十來人,人人駿馬快槍,來去如風,驃悍異常。這是自禹鼎鎮特貨統運處成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事件(與當年禹三少爺小打小鬨燒特貨倉庫未遂不可同日而語),直接驚動了省城特貨統運處,要求嚴查嚴辦。幾天來,縣、鎮兩級保安隊每天出動幾十人槍,到處搜查亂黨劫匪,已經抓了好多人。
當天晚上,就住宿在禹仙樓的禹老土司正準備睡覺,突然聽到樓下一陣騷亂,闖進來十幾個保安隊的警察,氣勢洶洶地嚷嚷著挨個房間搜查,說是抓亂黨劫匪。禹老土司主動打開房門,坐在外間的桌前等著,廖總管帶幾個下人過來守在禹老土司身邊。那個帶頭的保安隊長自然認識財大氣粗的禹土司,在門口客客氣氣地打了聲招呼就準備走人。廖總管忙上前去,將事先準備好的一中袋大洋(土司專用於儲存和送禮的錢袋分為大、中、小三種,大袋放一百大洋,中袋六十,小袋三十),交給眉開眼笑的保安隊長。廖總管和下人走後,禹老土司走進裡間準備睡覺,看見窗前站著一個人,嚇了一跳。那人雖然女扮男裝、衣衫襤褸,細看卻是個光彩照人、氣度雍容的美人。她鎮定自若地站在窗前,微笑著抱拳說了一句“打擾了”,打開窗戶就準備跳出去。禹老土司忙叫住她,要她等保安隊的警察離開後再走。一貫寡言少語的禹老土司,那天夜裡卻像喝醉了酒或中了“舌蠱”(據說是一種可以令人口吐真言的蠱)一般,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話,主要是說天石穀和土司府如何如何好,並厚著臉皮問那個一直在耐心聽老土司講話的女人,願不願意跟自己到天石穀去避難,願不願意嫁給他。女人沉默了好久,終於答應跟禹老土司一起回天石穀,也可以嫁給他,但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能跟禹老土司同房。禹老土司馬上就答應了她的條件——這些情節,是禹老土司在最後一次出山去禹鼎鎮的路上,才偷偷告訴廖總管的,並讓他轉告給土司婆娘、土司媳婦和三少爺、九小姐,以消除他們對老土司和土司夫人從來不同房的疑問。禹老土司對廖總管說,其實,在他心裡,一直認為土司夫人是神仙下凡;他很後悔當時沒有認她作義女,而是趁人之危,要她這麼個天仙般的人物,嫁給了一個比她大二十多歲的糟老倌。
當天夜裡,那女人就睡在裡間房中,禹土司到廖總管的房中去睡。廖總管擅自作主,拿了一小袋大洋,背了一葫蘆酒,連夜去找特貨統運處一個外號叫“消息靈”的老熟人,邊喝酒邊轉彎抹角地打聽保安隊抓亂黨劫匪的事情。“消息靈”曉得廖總管素來口風緊,加上三十個大洋和酒的威力,也就轉彎抹角地透露了一些口風。說是所謂的亂黨劫匪,其實可能隻有一個人。據“消息靈”推測加想像,真實情況可能是這樣的:保安隊六個押送大煙的“煙槍兵”,被路邊樹林中突然傳來的槍聲嚇傻了,乖乖地聽從埋伏在林間的“劫匪”的命令,自己將二十馱子大煙丟進了潞江。後來發覺好像是上當了,素性將槍也丟進了潞江,跑回來編了一通瞎話。那二十馱子大煙,是精心挑選出來的上品“雲土”,據說是要運送到省城雲南王府去的。保安隊和特貨統運處都感覺不好交差,素性把事情鬨大,把編造出來的二十幾個劫匪拔高、擴大為亂黨,一口氣抓了三十幾個人。廖總管不敢相信,劫匪或亂黨,會是跑進禹土司房中的那個天仙般的女人;禹土司更是不可能相信,一個神仙般的人物,會是亂黨或劫匪。如果有人說是九小姐或禹三少爺乾的,禹土司和廖總管倒是有可能會相信。他倆的判斷是,這個女人,是從外地逃難來到禹鼎鎮的,因為害怕被抓亂黨,所以就躲進了禹土司的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禹土司便帶著那個女扮男裝的女人進了九鼎山。幾天後,這個女人就成了(名義上的)土司夫人。後來,土司婆娘、土司媳婦多次轉彎抹角地向禹老土司和廖總管打探這位令她倆自慚形穢的新夫人的底細,禹老土司裝聾作啞,廖總管更是一問三不知。土司夫人挺拔高挑的身材,白裡透紅的肌膚,優雅從容的舉止,清脆動聽的嗓音,一看一聽,就知道不可能是在山村鄉野長大的。成為土司夫人的前兩年,她平日基本上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據土司府有個喜歡在話場子中湊熱鬨的下人說,土司夫人的房間裡堆放著很多書,大多是從上善觀史道長那裡借來的。後來,在土司婆娘、土司媳婦的再三勸說下,就和她們一起,在固定的時間去一次嘎得教堂、上善觀和土主廟。再後來,土司夫人據說是迷上了一種道家修行法,就經常帶著兩個使女去上善觀。碧水柔夫人在天石穀生活了五年,但有一大半人甚至沒有見過她一麵。土司夫人進門後雖然沒有生下一男半女,但土司府上下人等都清楚,她是土司府中最“算數”的女人。說話“算數”,做事“算數”,人頭和排行自然不用說;土司府上下人等還清楚,自從土司夫人進門後,廖總管那顆公認為“相當精明”的腦殼就基本用不上了,嘴巴和手腳倒是一刻不得閒。廖總管一次喝多了索尼馬酒,在話場子中說,土司夫人比禹老土司和三少爺加起來還厲害,相當相當不簡單,如果女人也可以當土司的話,土司夫人一定會成為一個相當相當厲害的女土司。
廖總管果然言中,破天荒第一次,天石穀出了一位女土司,而且不是正宗嫡係。因為不是正宗嫡係,所以不能改了禹家的姓叫碧土司;也不好叫她女土司,因為“女”不是姓,而是性彆,還是一般“不算數”的。議來論去好幾天,大家決定依照歐麥嘎師傅發明的新叫法,稱為“夫人土司”。也正如廖總管所說,夫人土司相當不簡單,在繼任後不到一個月時間,就接連辦了幾台開天辟地的大事情,話場子中談論最多、爭議最大的,是四台事情:禁大煙、分田地、建義倉、修學堂。
土司夫人繼任後的第二天,就叫廖總管帶兩個下人去一趟禹鼎鎮。又請來史道長,派了二十多個下人,隨他去整修南山腳下兩個早就廢棄的石灰窯。那兩個石灰窯,是早年修繕上善觀(可能主要是為了覆蓋九小姐的墨寶)的時候,史道長帶人修建的,燒出來的石灰品質不好,刷在牆壁上灰樸樸的怪難看,因此就廢棄了。廖總管他們從禹鼎鎮回來的那天下午,土司夫人在看了兩張廖總管帶回來叫作“報紙”的東西後,將自己關在房裡,晚飯也不吃。直到上燈時分,一身縞素、雙眼紅腫的夫人土司才從房間出來,吩咐廖總管用一塊紅豆杉陰沉木,做一個靈牌位(那塊陰沉木,據說是老土司化了一百塊大洋,才從禹鼎鎮的一個古董店買回來的)。廖總管以為夫人土司是要在自己的房間裡為老土司立靈牌位祭奠,但她吩咐在靈牌上刻的名字,除了三少爺,卻誰也不認識。夫人土司將靈牌位供奉的自己的房間裡,早晚焚香祭拜。靈牌位上刻著“恩公戴安瀾將軍千古”幾個字,兩邊還掛了一副挽聯:天地有正氣,將軍賦采薇。後來,禹三少爺告訴對這事耿耿於懷的九小姐說,那位犧牲在緬甸的戴安瀾將軍,是一位像嶽飛、文天祥一樣非常了不起的大英雄。那副挽聯的上聯,是文天祥的詩句;下聯,是一個中國大領導人發表在報紙上挽戴安瀾將軍的詩句。九小姐這才釋然了,也跟著夫人土司一起,早晚焚香祭拜那位從不認識的戴安瀾將軍。
一天下午,土主廟廣場再次響起鐘聲和槍聲。這一次,夫人土司親自露麵了。她站在廣場邊的高台上,一身喪服,莊重肅穆。跟往常不一樣,這次聚會幾乎聽不到七嘴八舌的嘰嘰喳喳,聚集了兩千來人的廣場上,聽得見禹氏墳山上傳來的鳥叫聲。
夫人土司首先宣布了一個消息:蔣委員長派到緬甸國去打日本人的十萬大軍被打敗了,敗軍已經撤到江對岸去了,禹鼎鎮被日本人的軍隊占領了。
下麵一陣騷動,但很快就平息了。在大多數的認識中,蔣委員長、十萬大軍、緬甸國、日本人,隻是偶爾聽見過的幾個詞,就像歐麥嘎師傅的鳥話、甚至就像真的鳥叫聲一樣,沒有啥子意思。禹鼎鎮是曉得的,許多人還親自去過一次兩次,甚至十次八次,但實在是太遙遠了。禹鼎鎮發生的事情,恐怕跟天石穀八輩子也扯不上啥子關係。
夫人土司接著宣布了禹老土司的遺囑:不準輕易出山報仇;不準再種大煙……
人群突然就大肆騷動起來,七嘴八舌的嘰嘰喳喳響成一片。叫得最響聽得最真切的,是兩個詞:大煙,為啥子。夫人土司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越過眾人頭頂望著青黛的遠山。
足有一頓飯功夫,騷動才漸漸平息。夫人土司接著說:三天後的下午,以鐘聲、槍聲為號,請各家戶主再來這裡議事。說完,夫人土司走下高台,眾人忙閃開一條道,目送夫人土司一直走進土司府,才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紛紛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