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煙花詭異地紅成一片血海大約八、九天後,這天午飯後,被叫作“長皮”的土司府看門人皮恒昌,正頂著毒烈的日頭,蹲在一塊大煙田邊看一窩螞蟻搬食,偶然抬頭,突然看見從九鼎山西南邊那條九曲十八彎的山路上,冒出來一夥人。雖然隔著老遠,但長皮一眼就看出,那夥人絕對不是天石穀的,因為他們穿的衣服、戴的帽子,幾乎是一模一樣的。長皮曾經見過當年押解三少爺回天石穀的那幾個外人,也是穿著同樣的衣服,戴著同樣的帽子。自從多年以前土司老爺突然宣布封山(據說是因為外麵打仗打得越來越厲害,一個叫作日本鬼子的把大半個中國都占領了,還說土司夫人就是從萬裡之外的日本鬼子占領區逃到天石穀來避難的),從由天石穀出產的大煙、山貨、豬雞牛羊等等,到天石穀需要從禹鼎鎮購進的各種物品都由土司府統購統銷一手全拿後,就很少有人出山,更很少有人進山了。
來的人馬不少,一共是十二個人,三匹馬。長皮頗有些得意,因為長皮是天石穀個子最長的人(禹三少爺親自為他量過,說是有五尺九寸),所以他有充足的信心,以為自己是第一個看見山外來了一隊人馬,第一個數清了人馬的數目,當然有資格第一個報告土司老爺。長皮深一腳淺一腳地跛著兩條蹲得發麻的腿腳跑來土司府,卻看見土司府大門前早已聚集了兩三百號人,指點著九曲十八彎的山路上的那隊人馬議論紛紛,土司府三少爺、九小姐和廖總管也在其中。當然,三人是站在眾人的前麵,廖總管站在三少爺和九小姐後麵一兩步遠,其他人則以三人為中心在五步開外擠成一個半圓。
那隊人馬在九曲十八彎山路上磨蹭了小半個下午,才終於走進浩翰的血色花海。大家一直在耐心地等著,而且人越來越多,隻少了一個總管廖步青。他被禹三少爺安排去向臥床不起的老土司報告,又被老土司安排他去準備宴席,安排好宴席,老土司又叫他去請歐麥嘎師傅、史道長和迪尼體古大東巴來陪客。
太陽差不多隻有長皮高的時候,那隊人馬終於走出血色花海,徑直向土司府走來。等他們走到離土司府大約十丈遠,畢竟見過些“大世麵”的禹三少爺才跛著一條腿迎上前走,邊抱拳行禮邊問:請問幾位長官從哪裡來?到天石穀有何貴乾?
騎馬領頭的一個中年胖子,在兩個背著槍的手下的幫扶下吃力地下了馬,邊用馬鞭拍打著褲腿上的灰土,邊有些詫異又有些憤怒地打量著眼前這個衣衫不整、蓬頭垢麵的跛子,一連串地問:你這個人咋個這樣子亂講話呢?幾個長官?十幾個人有得起幾個長官?這裡隻有一個長官你曉不曉得?長官就是我你曉不曉得?你們的頭人是哪個?族長是哪個?又回頭問幾個隨從:不會是這個吧?灰頭土腦的,還是個連鞋子都穿不利索的跛跛腳。
自從被史道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借歐麥嘎師傅的鳥話給他取了個“跛鞋的”的綽號後,禹三少爺就對“跛鞋”這兩個字深惡痛絕。除了歐麥嘎師傅和那個綽號“老拉稀”“一肚子壞水”和“攪屎棍”的上善觀道長史若水,沒有人敢在禹三少爺麵前提“跛鞋”這兩個字。一個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竟然敢在無理也取鬨得理更不饒人的堂堂禹三少爺麵前如此無禮,說了一個“鞋”又連著說了兩個“跛”,這還了得!麵紅耳赤的禹三少爺拉住氣勢洶洶衝上前來的九小姐,回過頭來對著土司府門前目瞪口呆著的眾人吼道:你們哪個家的牲口圈門沒有關緊,跑出個胖毛驢在這裡亂咬亂叫,咹?
眾人扭頭四下張望,不見有啥子胖毛驢,腦子轉得快的就回過味來,把尋找胖毛驢的目光落在那個中年胖子身上。那個胖長官的腦子也轉得不太慢,馬上就回過味來,舉起馬鞭就衝向禹三少爺。衝了兩步,卻又停下來,望了兩眼衣著光鮮、氣度不凡的九小姐,轉身將馬鞭遞給一個背槍的“絡腮胡”,吼道:你,給老子去好好抽這個跛跛腳一頓。抽二十鞭子,再打十個耳括子才得行。
那個背槍的“絡腮胡”有些勉強地接過馬鞭,對禹三少爺和九小姐做了個威嚇的動作,示意他倆趕緊躲開。九小姐猛然掙脫禹三少爺的掌握衝上前去,一記脆生生的耳括子就打在了“絡腮胡”的腮幫上,接著又飛起一腳,踢得“絡腮胡”捂住肚子蹲在地上。九小姐搶過“絡腮胡”手中的馬鞭,衝向嚇得連連後退的胖長官。還好禹三少爺畢竟是見過些“大世麵”的,和匆匆跑來的歐麥嘎師傅合力,才奪下了九小姐的馬鞭。這時,胖長官的隨從才回過神來的樣子,強忍住笑上前來,成半圓形將胖長官保護在中間。
歐麥嘎師傅問了問情況,對那個胖長官說:他是土司府的禹三少爺,在這裡等你們半天了。你這位胖胖的看門的,說話泄特了,不好聽了,你應該向他道歉。三少爺說話也泄特,也難聽,他也應該向你道歉。你這個看門的先道歉,他後向你道歉。
胖長官和顏悅色地打量著歐麥嘎師傅,伸出右手食指劃了個“十”字,說道:油,嘎得?阿賣銳啃?賣,中央國民政府看門的,蔣委員長派來的,看門的。
圍觀的人都舒了一口氣——那個自稱長官的胖子,原來跟長皮一樣,隻是個看門的。眾人回過頭來看雙手叉腰站在土司府門前的長皮,覺得跟那個“看門的”半點也不像。搞不清楚那個叫蔣委員長的,咋個會大老遠的派個人來給土司府看門。後來才聽廖總管說,那個“看門的”,是啥子中央國民政府任命的邊疆宣慰特派員,跟給土司府看門的長皮不一樣,也不是蔣委員長派來給土司府看門的。“看門的”是歐麥嘎師傅他們那一國的鳥話,意思就是“長官”。那個“看門的”特派員官可不小,相當於以前的欽差大臣。其他十一個,有兩個是特派員的副手,另外九個是專門護送特派員的士兵。據那個被九小姐打腫了半邊臉的“絡腮胡”說,特派員因為在禹鼎鎮特貨統運處打麻將輸了兩百多大洋,頭天晚上又喝了許多悶酒,所以火氣特彆大,一路上不停地在罵人,這才跟禹三少爺和九小姐發生了衝突。至於那個看門的特派員到天石穀來乾啥子,廖總管卻不肯說。一個土司府下人,在“話場子”散布了一個眾人都感興趣的大消息:那隻飛雞是美國的,是歐麥嘎師傅他們的大土司羅師傅總統親自派來的——這是他在當天晚宴上菜的時候,親耳聽到老土司爺問特派員,特派員親口回答的。雖然歐麥嘎師傅當場反駁說美國的飛雞絕不可能飛到天石穀來,但這件事應該是不會錯的,因為土司老爺馬上就點頭認可了。史道長畢竟是天石穀“最有學問的”,先前他說的是對的。至於老土司有沒有問特派員那隻美國飛雞是從啥子樣的雞蛋裡抱出來的、為什麼要用那樣一隻雞打仗、為什麼要飛到天石穀來打仗等等,特派員有沒有給出答案,這個就不清楚了。
看門的特派員在天石穀呆了三天,就帶著他的副手和士兵走了。來的時候是十二個人三匹馬,走的時候是十二個人五匹馬,一匹馬上騎著人,四匹馬馱著貨。有人認出馱著貨的四匹馬中,有兩匹馬是土司老爺家的,就問廖總管是咋個回事。廖總管不肯說,又去問長皮。長皮賣了好幾個關子,才神神秘秘地說那四馱子貨中,一馱是大洋,一馱是大煙,一馱是皮毛,一馱是藥材,他幫著抬馱子上馬的時候親手摸過的,絕對沒有錯。當年押解禹三少爺回天石穀的那四個“看門的”走的時候,禹老土司也安排廖總管送了兩匹騾子、兩個馱子,一個馱子一半大洋一半大煙,另一個馱子一半皮毛一半藥材。
看門的特派員一夥上半天剛走,下半天,廖總管就帶了三個精乾的下人和十匹騾馬出山去了,四人都騎馬,六匹騾子馱著貨。廖總管和下人回來後,禹老土司的病就突然好了(有個土司府下人說,土司老爺的病是看門的特派員給治好的,他跟禹老土司一樣得了啥子“血高壓”,給了土司爺一個裝著白片片的小瓶子),又像往常一樣,一大早就出門到禹氏墳山上去巡視他的領地。不過不像往常一樣獨自一人,身後跟著廖總管,有時是九小姐,還有兩個下人。
蔣委員長派個“看門的”到天石穀來乾啥子?老土司為啥子要向特派員上貢?羅師傅大土司為啥子要派美國的飛雞來天石穀給大煙下蠱(雪蠱還是血蠱)?乃至看門的特派員咋個就會曉得禹三少爺的綽號叫“跛鞋的”?“看門的”後來有沒有向“跛鞋的”道歉?禹老土司派廖總管出山,肯定是為了打聽關於外麵打仗的消息,但為什麼不跟看門的特派員一夥一起去呢?禹老土司得的是不是不會看病的歐麥嘎師傅說的那種“血高壓”?為啥子能治好病的不是史道長的丸藥,也不是大東巴迪尼體古的湯藥,而是從來沒有見過的白片片藥?……等等等等,“話場子”裡唾沫橫飛口乾舌燥。
在天石穀黑石寨、青石寨、白石寨三大村落中,不知何時起,就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形成了數十個“話場子”,專門議論從盤古王開天辟地的那把斧子是用啥子東西咋個打成的、水土司共工跟火土司祝融一共掐過幾回架、女媧土司補天的石頭有多大多重多長直到張三家的母豬下了幾匹崽、李四家的婆娘挨了幾回揍、王麻子的昨晚上賭博輸了幾坨大煙等類的大事小情。特彆是在燥熱難耐的夏天,從午飯後到晚飯前,從晚飯後到睡覺前,話場子輪流開張場場爆滿。甚至如歐麥嘎師傅、史道長、禹三少爺之流的人物,也是話場子的常客,隻不過他們不像一般人一樣固定在一兩個場子裡,喜歡到處轉;也不像一般人一樣總是在七嘴八舌的嘈雜聲中搶著說話,隻要一開口,其他人就得閉上嘴巴豎起耳朵。偶爾有個彆醉漢的舌頭不聽使喚,馬上就被聽眾們斥之以“跛鞋的”“下塌鋪”(當然隻用於講話者不是禹三少爺的時候)。
自從美國飛雞來後大煙花中蠱異變,直到看門的特派員來後禹老土司病情好轉,話場子更加人滿為患盛況空前。老土司病情好轉後的幾天,(除了“鬨騷包”打野外)很少湊熱鬨的廖總管,突然馬不停蹄地輪流著出現在各個話場子裡,代表禹老土司發布一個重大消息:看門的特派員是代表中央國民政府,到天石穀來辦一件特彆特彆重要的大事情的。三個多月前,蔣委員長派出十萬大軍,到緬甸國去幫忙英國人打日本人。天石穀雖然山高皇帝遠(據說從禹鼎鎮到緬甸國邊境,有從天石穀到禹鼎鎮兩倍的路程),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少人認為,“匹夫”說的是那些先後出山的騾馬,“有責”說是那幾馱子好貨。廖總管就解釋說,這一句是看門的特派員的原話,匹夫的意思就是我們每一個人,有責的意思就是都要出人出錢出力,至少是不要在背後搗亂),天石穀人雖然不能親自到緬甸國去打日本人(不是因為路程遠,也不是因為天石穀沒有可以打仗的人,而是跟日本國打仗,要正規部隊才得行),但可以通過其他方式支持蔣委員長的十萬大軍旗開得勝。於是,土司爺就代表天石穀三千多匹夫,捐獻了三馱子可以買三百馱子大米的大洋,和三馱子相當於三馱子大洋的上好的大煙。土司爺還決定,這些大洋和大煙都算在土司府的帳上,不向各家各戶攤派。
土司爺的忠肝義膽自然贏得了所有話場子的高度稱讚,也有少數人覺得土司爺這樣大包大攬大破其財有些過分,既然匹夫有責說的是人人有份,攤派到各家各戶也是說得過去的。但持這一看法的人畢竟是極少數,很快就淹沒在對土司爺的一片熱烈的讚譽聲中。讚譽聲衰弱後,有精於算計的人推測說,禹老土司派廖總管他們去禹鼎鎮,一方麵是打聽消息,更主要是去代表天石穀三千多號人儘“匹夫有責”的。先前由看門的特派員一夥帶走的那四個馱子,大概是“不算數的”,後麵由廖總管帶下人送去的那六個馱子,才是貨真價實的“匹夫有責”。後來“看門的”特派員變成“看門狗”特派員之後,廖總管才私下透露,當年“匹夫有責”的那兩匹馬和四馱子好貨,看門的特派員隻交上去了一小半,一大半都被他和那十一個手下給私分了。據說禹三少爺曾跟看門的特派員私下商量,準備跟他出山去緬甸國打日本人,因此害得土司府損失了兩匹好馬和四馱子好貨,才使看門的特派員回絕了那個一心想去緬甸國當“炮灰”的“跛跛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