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酒館的“靈異事件”之後,老伊萊就像從溪穀鎮蒸發了一樣。
他不再去市集上兜售他那可笑的“聖水”,也不再拄著拐杖,冒充什麼神秘的預言家。他徹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裡。
但這反而讓霍格·坦普爾,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斷。
一個真正的騙子,在得手(或者說,即將得手)之後,隻會想方設法地,再次接近目標。而隻有被卷入自己無法理解的事件中的、無辜的可憐人,才會像那個老頭一樣,因為恐懼而選擇躲藏。
霍格開始瘋狂地尋找伊萊。
他不再每天下午三點,準時去“橡木盾”酒館。他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溪穀鎮那幾條泥濘的街道上,來回地踱步。他向每一個他能看到的鎮民打聽,描述著那個衣衫襤褸、隻有一條手臂的落魄老頭。
但沒有人知道伊萊的去向。
他的尋找,持續了整整三天,一無所獲。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認為那個老頭可能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鎮子時,他在一次路過麵包店後巷時,看到了一個奇怪的景象。
那個他有點印象的、雙腿殘疾的小乞丐,正蜷縮在牆角。他的麵前,擺著幾顆小石子。他正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畫著一個奇怪的、他從未見過的符號。
那符號,像一隻展開翅膀的鳥,又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
霍格的腳步,停住了。
因為,他認得這個符號。
那是第七軍團,一支早已被解散的、專精於夜間突襲的斥候小隊,內部使用的秘密聯絡標記之一。它的意思是——“我在老地方等你”。
知道這個標記的人,除了他自己,和那些早已長眠於“冰風隘口”下的兄弟們,就隻剩下……那個老頭!
霍格的心,狂跳起來。
他立刻明白了。這不是巧合!是那個老頭,在通過這個可憐的、不會說話(他以為)的小乞丐,在向他傳遞信息!
老地方……
霍格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
他沒有去打擾那個孩子,而是轉過身,用一種近乎奔跑的速度,向著鎮外的河邊衝去。
果然,在那個他們曾經“共同見證”過神跡的、長滿了蘆葦的河灘上,他看到了那個他尋找已久的身影。
老伊萊,正獨自一人,坐在那塊平坦的岩石上,對著靜靜流淌的河水,一口一口地,喝著劣質的麥酒。他的背影,在夕陽的餘暉下,顯得無比蕭索與孤獨。
“我找到你了。”霍格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
伊萊像是被嚇了一跳,他猛地回頭,看到是霍格,臉上立刻露出了驚慌和戒備的神色。
“你……你來乾什麼?”他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向後退縮,“我什麼都不知道!那天晚上的事,和我沒關係!”
“我知道和你沒關係。”霍格走上前,他的語氣,不再是質問,而是一種近乎平等的、帶著一絲懇求的交流,“我隻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是他們……回來了嗎?”
伊萊看著霍格那雙充滿了血絲的、寫滿了痛苦與期盼的眼睛,沉默了良久。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仿佛做出了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
“唉……坐下吧,坦普爾長官。”他拍了拍身邊的石頭,“既然你還是找到了我,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有些事,告訴你也無妨。”
霍格順從地,在他身邊坐下。一個曾經統領千軍的軍官,和一個市井騙子,在此刻,竟像兩個許久未見的老友。
“那不是鬼魂,長官。”伊萊的聲音,變得低沉而神秘,“人死之後,便歸於塵土。但有些強大的、不甘的‘執念’,會因為某些原因,被束縛在他們生前最珍視的物品上,無法離去。”
他看了一眼霍格腰間佩戴的、那柄象征著軍官身份的指揮刀。
“他們,不是回來找你的。他們,是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你。”
伊萊的話,像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了霍格的心臟上。
“他們,是‘冰風隘口’下,所有兄弟們的執念。”伊萊的聲音,充滿了悲憫,“他們不恨你,長官。他們隻是……放心不下你。他們看到你,唯一的幸存者,卻每天都活在過去的痛苦裡,無法自拔。他們想告訴你,讓你放下,讓你……好好地活下去。”
“那天晚上,那枚銀幣的浮動,就是他們,在用儘最後的力量,向你傳遞這個信息。他們希望,你能看到,然後,忘了他們。”
霍格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他那隻唯一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他那張如同岩石般堅硬的臉上,第一次,有兩行滾燙的,卻又無聲的淚水,滑落下來。
他沒有哭出聲,隻是死死地咬著牙,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一個在戰場上,被砍斷手臂都沒有哼一聲的鐵血軍人,在這一刻,被伊萊這番虛構的、卻又無比精準地切中了他所有痛點的言語,徹底擊潰了。
“我……我該怎麼做?”良久,霍格才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我該怎麼……讓他們,安心地離開?”
伊萊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狐狸般的光芒。
“執念,需要被淨化。”他緩緩地說道,“你需要一個‘儀式’。一個能承載他們所有共同記憶的、純淨的、不帶任何凡俗欲望的‘媒介’,去洗刷掉他們附著在上麵的悲傷。”
“媒介?是什麼?”霍格急切地問。
伊萊看著他,用一種充滿了神聖感的、悲天憫人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是那筆,沾滿了他們鮮血的、你至今,都舍不得動用分毫的……王國撫恤金。”
三天後,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
還是在這片河灘上,伊萊主持了一場盛大而莊嚴的“淨化儀式”。
他讓霍格,將那整整一箱子、沉甸甸的金幣,都倒在了地上。然後,他圍繞著那堆金幣,跳著不知從哪裡學來的、狀如瘋魔的舞蹈,嘴裡念念有詞。
而格雷,則躲在遠處的蘆葦叢裡,用他那根越來越熟練的“精神之絲”,卷起河邊的沙土,在金幣堆的上空,製造出了一場小小的、看起來十分神秘的“沙塵旋風”。
當旋風散去,伊萊告訴霍格,兄弟們的執念,已經被淨化,回歸了大地。
而這些被“淨化”過的、承載了太多悲傷的金幣,則成了“不祥之物”,必須由他這個“命運的使者”,帶去遙遠的神廟,進行最後的封存。
霍格,對此,深信不疑。
他甚至親自,幫伊萊,將那沉重的箱子,抬上了他們不知從哪裡弄來的一輛破舊的驢車上。
在分彆時,霍格向伊萊,行了一個標準的、第七軍團的軍禮。他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陰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真正的平靜。
“謝謝你,”他對伊萊說,“也替我,謝謝他們。”
伊萊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亮溪穀鎮的街道時,一輛破舊的驢車,載著一個老頭和一個殘疾的孩子,晃晃悠悠地,駛向了通往南方的、更遠方的道路。
驢車上,伊萊哼著不成調的、快活的小曲,心情好得像是年輕了二十歲。
而格雷,則靠在那個裝滿了金幣的箱子上,默默地,看著身後那座他生活了數月的小鎮,在晨霧中,漸漸遠去。
“小子。”伊萊突然開口了。
格雷抬起頭。
“騙子的生涯,到此為止了。”伊萊看著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我們現在,有錢了。有大把的時間。所以,我想問你。”
“你想不想,學一點……真正的,能讓你,重新‘站’起來的東西?”
他第一次,沒有用“騙術”這個詞。
他說的,是“站起來”。
格雷看著他,看著他那雙在朝陽下,顯得無比真誠的眼睛。
他沒有說話。
他隻是緩緩地,卻又無比堅定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驢車,恰好駛上了一道山坡。
金色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了他那張還帶著幾分稚氣的、臟兮兮的小臉上。
他不再是阿斯特家的麒麟兒。
他也不是那個在泥濘中掙紮的乞食者。
他隻是,格雷。
一個,即將踏上全新旅途的,孤獨的求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