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車,在顛簸了十數日後,終於駛入了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
這裡是“奔流城”,亞丁大陸南方最大的港口城市。
與溪穀鎮那種內陸小鎮的閉塞與泥濘不同,奔流城的空氣裡,永遠彌漫著一股海洋帶來的、鹹濕而自由的氣息。寬闊的石板街道上,隨處可見膚色各異、操著不同口音的商人、水手和冒險者。高大的倉庫、熱鬨的酒館和鱗次櫛比的商鋪,共同構成了這座城市繁華而又混亂的景象。
伊萊選擇這裡,作為他們新的。
因為,這裡足夠大,足夠亂。大到沒有人會在意一個獨臂老頭和一個殘疾孩子的來曆;亂到,足以將他們那箱來路不正的金幣,悄無聲息地,融入這座城市巨大的財富洪流之中。
他沒有選擇住在豪華的貴族區,也沒有下榻在龍蛇混雜的碼頭旅店。
他用幾枚銀幣,在城西一個由手工業者和普通平民聚居的、相對安靜的街區,租下了一棟帶小院子的、兩層高的石頭房子。
房子很舊,但很堅固。
當伊萊用一把生鏽的鑰匙,打開那扇吱吱作響的木門時,一股因為長久無人居住而產生的、淡淡的灰塵味,撲麵而來。
格雷被伊萊從驢車上抱下來,放在了院子裡。
他看著眼前這棟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敗的小房子,又看了看伊萊那張掛著一絲得意笑容的臉,眼中,流露出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迷茫。
“怎麼?小子,不滿意?”伊萊看穿了他的心思,嘿嘿一笑,“彆跟北境你家那個跟皇宮似的城堡比。從今天起,這裡,就是我們的‘巢穴’了。一個……可以正大光明地,從大門走進去,而不用擔心被趕出來的巢穴。”
接下來的三天,是格雷這輩子,過得最奇特的、也最不真實的三天。
伊萊賣掉了那頭任勞任怨的驢和破車,然後,帶著格雷,開始像一個真正的、顧家的老爺爺一樣,為他們這個新“家”,添置各種各樣的東西。
他們去了家具店,買了兩張結實的木床,一張吃飯用的方桌,和幾把椅子。伊萊甚至為那個空蕩蕩的壁爐,添置了一整套鐵製的爐具。
他們去了集市,買了成袋的麥粉和土豆,熏製的鹹肉和香腸,還有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將那個空空如也的廚房,塞得滿滿當當。
伊萊還買了很多書。一些是講述亞丁大陸曆史的厚重典籍,一些是關於地理風貌的遊記,甚至還有幾本最基礎的、教小孩子識字和算術的啟蒙讀物。
在做這一切的時候,伊萊總是顯得興致勃勃,而格雷,則像一個沉默的、被動的影子,被伊萊抱來抱去。他看著那些嶄新的、屬於他們的東西,一件件地被搬進那個小房子,心中,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第三天的傍晚,當所有東西都安置妥當後,伊萊燒了一大桶滾燙的熱水。
“好了,小子。”他指著那個散發著蒸汽的木桶,“進去,把自己洗乾淨。把你身上那股屬於溪穀鎮的、又酸又臭的乞丐味,全都給我,洗掉!”
格雷看著那桶乾淨的熱水,猶豫了很久。
最終,他還是在伊萊的幫助下,褪去了那身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爛的衣服,坐進了溫暖的水裡。
當溫熱的水,包裹住他全身的皮膚,浸潤他那些早已結痂的傷口時,一種久違了的、舒適到幾乎讓他想哭的感覺,傳遍了四肢百骸。
他用力地,搓洗著自己的身體。仿佛要洗掉的,不僅僅是幾個月來積攢的汙垢,更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趴在泥濘中與狗爭食的記憶。
洗完澡,伊萊扔給了他一身嶄新的、用柔軟棉布製成的衣服。
當格雷換上新衣,第一次,站(或者說,坐)在這棟屬於他們的小房子的穿衣鏡前時,他看到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鏡子裡的那個男孩,依舊瘦弱,臉色依舊帶著幾分蒼白,那兩條畸形的、無法動彈的腿,依舊是他身上最刺眼的烙印。
但他的頭發,是乾淨的。他的臉,是乾淨的。他的衣服,也是乾淨的。
他的眼睛裡,不再隻有狼一樣的警惕和冰冷,而是多了一絲,屬於人的、安穩和迷茫。
他不再是那個阿斯特家的麒麟兒了。
但他,似乎,也不再是那個蜷縮在巷口的……小乞丐了。
那晚,外麵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
房間裡,壁爐燒得很旺,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將整個屋子,都映照得溫暖而明亮。
伊萊和格雷,坐在壁爐前的地毯上。他們的麵前,擺著一鍋熱氣騰騰的、伊萊親手燉的蔬菜肉湯。
這是他們在這個新家裡,吃的第一頓晚飯。
吃完飯,伊萊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倒騰他那些瓶瓶罐罐,或是捧起酒囊。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壁爐裡跳動的火焰,沉默了良久。
“小子。”他終於開口了,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鄭重。
格雷抬起頭,看著他。
“還記得,我離開溪穀鎮時,對你說的話嗎?”伊萊問。
格雷點了點頭。
“我說,我要教你一點,能讓你重新‘站’起來的東西。”伊萊的目光,從火焰,移到了格雷那兩條無力的腿上,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現在,我就告訴你,那是什麼,以及,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步:基礎。從明天起,你的生活,將由兩件事組成。第一,跟著我,學識字。”他指了指牆角那堆嶄新的書籍,“一個真正的強者,他的強大,絕不僅僅在於力量,更在於頭腦。一個看不懂地圖,讀不懂曆史,算不清賬本的文盲,就算擁有再大的力量,也終究隻是一個任人擺布的莽夫。”
“第二,冥想。”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每天,至少四個時辰。你必須風雨無阻地,去‘看’你內心那顆小石頭。你要熟悉它,感受它,然後,想儘一切辦法,讓它變得更亮,更大,更堅硬!這是你所有力量的根基,比你的命,還重要。”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步:理論。等你什麼時候,能把那本最厚的《亞丁大陸通史》,一字不差地,從頭到尾讀給我聽了,我,就會把這個,交給你。”
說著,伊萊從他那破舊的行囊最深處,極為珍重地,取出了一本筆記。
那本筆記,看起來比伊萊本人還要蒼老。它的封麵,是用某種不知名的、暗紅色的皮革製成,上麵沒有任何文字,隻在中央,用銀線,繡著一個和術士高塔裡很像,卻又更加繁複、詭異的星辰符號。
“這,是我這輩子,所有心血的結晶。”伊萊撫摸著那本筆記,眼神裡,流露出一種近乎虔誠的、格雷從未見過的神情,“這裡麵,沒有一個字是廢話。它記載了,我對魔法,最本源的理解,以及……一些真正的,能撬動這個世界規則的‘屠龍之術’。我把它,叫做《伊萊的魔法筆記》。”
最後,伊萊伸出了第三根手指。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格雷的腿上,這一次,卻充滿了強大的、不容置疑的自信。
“第三步:實踐。當你完成了前兩步,當你那顆‘意誌晶體’足夠強大,當你吃透了我的筆記。那麼,我們,就來實現那個承諾——讓你,重新站起來。”
格雷的呼吸,猛地一滯。
“魔法,或許,無法讓你死去的神經,重新活過來。”伊萊的聲音,充滿了強大的力量,“但是,足夠強大的魔法,可以讓你,無視這個世界的規則!”
“我們可以,用最堅硬的‘土元素’,為你,重塑一雙,比鋼鐵還要堅固的腿!”
“我們甚至可以,用最輕盈的‘風元素’,將你托起,讓你,從此擺脫大地的束縛,像風一樣,自由地行走,奔跑,甚至……飛翔!”
伊萊的話,像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在格雷的麵前,轟然展開!
用土,重塑雙腿……
用風,憑空行走……
這,已經超出了格雷所有的想象。他怔怔地看著伊萊,那雙黑色的眼睛裡,第一次,迸發出了如同太陽般熾熱的、對未來的無儘渴望!
他想站起來。
他做夢,都想站起來!
“當然,”伊萊話鋒一轉,臉上又露出了那狐狸般的笑容,“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
他看著格雷,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從今天起,你得換個稱呼了。彆再整天在心裡,叫我‘老騙子’。”
“你可以叫我……”
“……老師。”
格雷看著他,看著這個給了他食物,給了他一個家,又給了他一個全新世界的老人。
他張了張嘴,那個對他來說,無比陌生的詞彙,在他的喉嚨裡,滾動了很久。
最終,他用一種低不可聞的、卻又無比清晰的、沙啞的聲音,輕輕地,叫出了那個,他曾經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說出口的詞。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