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個夜晚,窺見了自己掌心裡的“星空”之後,格雷的世界,就變得不再一樣了。
食物依舊是第一位的,生存依舊是每天必須麵對的課題。但他有了一個新的、比填飽肚子更讓他著迷的目標。
他想讓那顆在他靈魂深處、孤獨地對抗著整個世界黑暗的“石頭”,再次發光。
甚至,他想讓那束光,衝出他這具殘破的身體,去觸碰一下,這個真實而冰冷的世界。
伊萊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種變化。
“看來,你這隻小狼,已經不滿足於隻在自己的窩裡齜牙咧嘴了。”一天傍晚,伊萊一邊將一包用荷葉裹著的、還冒著熱氣的肉餅遞給格雷,一邊用他那慣有的、懶洋洋的腔調說道,“你想把你的爪子,伸出來?”
格雷沒有說話,隻是抬起頭,用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好吧,好吧。”伊萊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既然你這頭小怪物這麼著急,那我們的‘課程’,就進入下一階段。”
他從自己那件破舊的長袍口袋裡,摸索了半天,最後,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片,再普通不過的、已經完全乾枯卷曲的枯葉。
他將這片枯葉,放在格雷麵前的一塊平整的石頭上。
“看到它了嗎?”
格雷點了點頭。
“好。”伊萊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從今天起,你的新任務,就是讓它‘動’起來。”
“用手?”格雷有些不解。
“用手?”伊萊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嗤笑了一聲,“如果用手就行,那還要我這個‘老師’乾什麼?不,小子,不是用手,不是用嘴去吹,更不是用你那兩條可憐的廢腿去踢。你要用的,是你腦袋裡的那顆‘小石頭’。”
他指了指格雷的額頭。
“我跟你說過,你的精神,就是你的‘本錢’。你已經找到了你的錢袋子(意誌晶體),現在,你要學的,就是如何從那個錢袋裡,掏出‘錢’來,去‘花’。”
“你的那顆‘意誌晶體’,就是你所有力量的源頭。你要做的,就是像一個最精巧的紡織女工,從那塊堅硬的石頭上,‘抽’出一根看不見的、屬於你自己的‘絲’來。然後,再用這根‘精神之絲’,去撥動,去纏繞,去命令那片枯葉,讓它為你跳舞。”
伊萊的描述,充滿了奇特的、詩意的想象。但格雷,卻聽懂了。
從那天起,他們的“巢穴”——那個堆滿了廢棄木箱的、肮臟的角落,變成了格雷專屬的、也是世界上最簡陋的“冥想室”。
每天,在填飽肚子之後,格雷便會盤腿坐下,將那片枯葉放在麵前,然後,閉上眼睛。
他一次又一次地,沉入自己內心那片死寂的黑暗。
他一次又一次地,凝視著那顆懸浮在無垠虛空中的、倔強地散發著微光的“意誌晶體”。
然後,他開始嘗試,從那顆堅硬的“石頭”上,“抽出”一根絲來。
這個過程,遠比他想象的,要痛苦一萬倍。
那顆晶體,是他所有精神與意誌的凝聚體,堅硬得超乎想象。每一次,當他試圖將一絲精神力從中剝離出來時,都感覺像是在用自己的指甲,去生生地,從一塊花崗岩上,摳下一粒沙子。
他的每一次嘗試,都伴隨著劇烈的、仿佛要將腦袋撕裂開來的頭痛。
有時候,他會因為精神力消耗過度,而直接昏厥過去。醒來時,渾身都被冷汗浸透,虛弱得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但他沒有放棄。
伊萊也從不安慰他。
當看到格雷因為痛苦而臉色慘白時,他隻會靠在牆邊,冷冷地嘲諷道:
“怎麼?覺得痛了?這點痛,比起你被人打斷腿,比起你趴在泥水裡和狗搶食,又算得了什麼?你以為魔法是花園裡的散步,是貴婦人的下午茶?我告訴你,小子,這是在用你的靈魂,去和這個該死的世界角力!每一分力量,都是從你自己的骨頭縫裡,硬生生榨出來的!軟弱的家夥,早就被碾成粉末了!”
這些刻薄而殘忍的話,對彆人來說,可能是致命的打擊。
但對格雷而言,卻像是最有效的強心針。
是啊。
這點痛,又算得了什麼?
他連一無所有、與狗爭食的日子,都熬過來了。
他連被父親像垃圾一樣拋棄的絕望,都挺過來了。
他還有什麼,是不能承受的?
一股狠勁,從他心底最深處,被激發了出來。
他不再將那顆晶體,視為自己的一部分。他將它,視為一個敵人,一個囚禁著他力量的、頑固的堡壘。
他要攻破它!
他要征服它!
他日複一日地,用自己那點微弱的意誌,去衝擊,去研磨,去撕扯那個堅硬的內核。他的精神世界,變成了一片慘烈的戰場。他無數次地被撞得頭破血流,無數次地被撕扯得精神渙散。
但他,從未後退一步。
終於,在一個風很大的夜晚。
當巷口的寒風,吹得木箱都在吱吱作響時,格雷再次進入了冥想。
這一次,他沒有再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地去“抽”,去“拉”。
他將自己所有的情緒,所有的記憶,都凝聚了起來。
他想起了,訓練場上那顆帶著惡意的石球。
他想起了,術士高塔裡,那句“死水之魂”的冰冷判詞。
他想起了,雨夜裡,父親那個決絕的、再也沒有回頭的背影。
無儘的痛苦,無儘的屈辱,無儘的不甘……所有這些負麵的情緒,在這一刻,都化作了一股黑色的、充滿了毀滅性力量的狂潮!
他對著那顆懸浮在黑暗中心的、孤獨的晶體,發出了一聲源自靈魂最深處的、無聲的嘶吼。
——給我!動起來!!!
“嗡——”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怒火,那顆一直沉寂的“意誌晶體”,猛地,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一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的裂縫,出現在了它的表麵。
然後,一絲比蛛絲還要纖細,卻又帶著一種鑽石般堅韌質感的、閃爍著微光的“能量”,被他硬生生地,從那道裂縫中,“拽”了出來!
成功了!
格雷的心中,湧起一陣狂喜。
他強忍著那股仿佛靈魂被抽走了一塊的虛弱與劇痛,小心翼翼地,控製著這根來之不易的“精神之絲”,讓它穿透自己內心的黑暗,向著那片充滿了光與聲音的、真實的外部世界,延伸而去。
這又是一種全新的、奇妙的體驗。
他感覺,自己多了一種新的“感官”。
這根“精神之絲”,就像他探出的一根無形的觸須。他能“感覺”到空氣的流動,能“感覺”到木箱粗糙的紋理,能“感覺”到……石頭上,那片枯葉冰冷的、了無生機的觸感。
他控製著那根“觸須”,輕輕地,落在了枯葉最卷曲的那個邊角上。
然後,他用儘自己全部的意念,下達了一個最簡單的命令。
——翹起來。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地拉長。
那片在他麵前,靜止了不知多少個日夜的、仿佛早已死去的枯葉。
它最邊緣的那個小角,以一種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幅度,微微地,向上,翹了一下。
然後,又落了回去。
動作很小,很笨拙,甚至有些可笑。
但格安,卻怔住了。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著那片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枯葉。
然後,他的嘴角,在那張常年沒有表情的、臟兮兮的小臉上,第一次,向上,微微地,揚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一種,比任何笑容,都更加明亮、更加動人的東西。
是希望。
在巷口的陰影裡,一直默默觀察著一切的老伊萊,將手中的酒囊,放了下來。
他看著那個蜷縮在角落裡,對著一片枯葉,露出那種奇怪表情的小男孩。
他渾濁的眼睛裡,也泛起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慰的笑意。
這隻小狼,終於,長出了他第一顆,雖然還很稚嫩,卻足以劃破黑夜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