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邊回來後的整整兩天,格雷都顯得有些魂不守舍。
他依舊沉默,依舊警惕,但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樣,隻聚焦於食物和危險。更多的時候,他會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掌,仿佛想從那臟兮兮的掌心裡,找出那個夜晚,曾經亮起過的、不可思議的秘密。
伊萊看在眼裡,卻什麼也沒說。他依舊每天帶來熱乎乎的食物,像一個最有耐心的獵人,等待著獵物自己,走出巢穴。
終於,在第三天傍晚,當伊萊將一碗魚湯放在格雷麵前時,格雷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開動。
他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伊萊,用他那沙啞的聲音,問出了那個在他心裡盤旋了三天的問題。
“那……到底是什麼?”
伊萊笑了。他知道,魚,上鉤了。
“我不是說了嗎?是更高明的騙術。”他撕下一塊麵包,蘸著魚湯,慢悠悠地吃著。
“不。”格雷固執地搖了搖頭,“那不是騙術。我見過雜耍藝人的戲法,他們需要油,需要磷粉,需要藏在袖子裡的機關。但你……你什麼都沒有。那光,是從你手裡,自己長出來的。”
他的觀察力,細致入微。
伊萊咀嚼的動作,停了一下。他看著格雷那張寫滿了“求知”與“渴望”的小臉,第一次,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
“好吧,小子。看來,用‘騙術’這個詞,已經騙不了你了。”他歎了口氣,將手中的麵包扔回碗裡,“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
他靠在牆上,渾濁的眼睛,望著巷口那片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天空。
“你覺得,這個世界,是什麼?”他突然問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格雷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亂糟糟的市集。”伊萊沒有等他回答,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市集上,擺滿了各種各樣你看不見摸不著,卻真實存在的好東西。比如,讓火燃燒的‘火’,讓水流動的‘水’,讓風吹拂的‘風’……我們把這些東西,統稱為‘元素’。”
“而我們每個人,都像是這個市集裡的顧客。但我們手裡,沒有金幣,也沒有銀幣。我們唯一擁有的‘貨幣’,就是我們自己的‘精神’。”
伊萊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所謂的魔法,小子,其實很簡單。它不是什麼神祇的恩賜,也不是什麼血脈的傳承。它就是一門‘生意經’。一門教你如何用你那點可憐的‘精神’做本錢,去從這個巨大的市集裡,‘買’到你想要的‘元素’,然後,讓它為你做事的……技巧。”
這套理論,新奇而粗俗,卻讓格雷聽得入了迷。
“那……為什麼有的人能成為魔法師,有的人不能?”格雷想起了自己,想起了術士高塔。
“那就要看,你是不是個會做生意的人了。”伊萊撇了撇嘴,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有些人,我們稱之為‘天才’。他們天生,就和賣‘火’的那個攤主,或者賣‘水’的那個老板,關係特彆好。他們甚至不用花錢,就能從人家那裡,‘賒’到一大堆好東西。這種人,就是所謂的‘元素親和力高’。”
“而我們這種人,”伊萊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格雷,“我們是窮光蛋,是黑戶。市集上所有的老板,都不認識我們,也不願意搭理我們。我們想買東西,就隻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用更值錢的‘貨幣’,去硬砸!”伊萊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激昂,“當你的‘精神’,被千錘百煉,變得像鑽石一樣堅硬、純粹時,你根本不需要去討好那些攤主。你隻需要把你的‘精神鑽石’,往櫃台上一拍,告訴他,這個,這個,還有那個,我全要了!他自然會屁顛屁顛地,把東西賣給你!”
格雷的心,被這番話,狠狠地觸動了。
“可是……”他猶豫地,說出了那個一直壓在他心底的噩夢,“王都的術士導師說……我的靈魂,是一潭死水。”
“狗屁!”伊萊毫不客氣地啐了一口,“那幫待在高塔裡、腦子都發黴了的老古董,懂什麼?他們隻懂得如何跟那些‘攤主’拉關係,搞人情世故。他們看到一潭死水,就覺得裡麵什麼都沒有。但他們不知道,有時候,最平靜的水麵下,才藏著最深、最可怕的暗流!”
他湊近格雷,那雙渾濁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
“小子,告訴我,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得上你經曆過的那些苦難,更能磨礪一個人的精神?被至親背叛的痛苦,與野狗搶食的屈辱,在泥濘中掙紮的絕望……這些東西,是最好的熔爐!它將你靈魂裡所有軟弱的、無用的雜質,全都燒得一乾二淨,剩下的,就是最精純、最堅硬的內核!”
“那幫‘天才’,他們的精神,或許像一堆蓬鬆的棉花,看起來量很大。而你的,小子,你的精神,或許,已經是一塊小小的、卻無堅不摧的鋼錠!”
伊萊的話,像一道驚雷,在格雷的腦海中炸響。
一潭死水……
原來,是這樣嗎?
“想不想……親眼看一看,你自己的那潭‘死水’?”伊萊的聲音,充滿了蠱惑。
格雷看著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伊萊滿意地笑了,“現在,閉上你的眼睛。”
格雷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彆去聽,彆去想,彆去感受外麵的世界。”伊萊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富有引導性,“把你的所有注意力,都收回來。回到你的身體裡,回到你的腦子裡。現在,向內看。像你觀察街上的行人一樣,去‘觀察’你自己的內心。”
“你會看到一片黑暗,一片虛無。彆怕。那是每個人的腦子裡,都有的東西。現在,你要做的,不是去驅散那片黑暗,而是……沉下去。”
“沉到最深處,去看一看,你的那潭‘死水’,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格雷按照伊萊的指導,屏住了呼吸。
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從嘈雜的現實世界,不斷地抽離。他不再能聽到巷口的風聲,也聞不到魚湯的香氣。
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絕對的、純粹的黑暗與寂靜之中。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他就像一個潛水員,正在潛入一片深不見底的、屬於自己的海洋。
他看到了。
正如伊萊所說,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死寂的黑暗。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生命。就好像,宇宙誕生之前,那片永恒的虛無。
這就是……我的靈魂嗎?
格雷的心中,泛起一絲悲涼。
果然,是一潭死水。
但就在他即將要失望地“浮出水麵”時,他看到了。
在那片無垠的、死寂的黑暗的最中央。
有一個小小的、針尖般大小的光點。
那光芒,非常微弱,仿佛隨時都會熄滅。但它又異常的頑固,任憑周圍的黑暗如何吞噬、如何擠壓,它依舊堅定地,在那裡,散發著自己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光亮。
格雷好奇地,將自己的“意識”,向著那個光點,慢慢地靠近。
當他離得足夠近時,他才終於看清了。
那不是一團光。
那是一顆,隻有米粒大小的、形狀極不規則的、透明的晶體。
它看起來,像一顆未經打磨的鑽石。它的表麵,布滿了無數細小的裂痕和棱角,顯得粗糙而醜陋。但它的質地,卻又是那麼的純粹、那麼的堅硬。
那微弱的光芒,正是從這顆晶體的內部,散發出來的。
它就像一顆孤獨的、被遺忘在宇宙最深處的恒星,用儘自己全部的力量,在對抗著整個世界的黑暗。
這是……什麼?
這是……我?
就在格雷怔怔地,看著這顆奇特的晶體時,外界,傳來了伊萊的聲音。
“小子,醒過來。”
格雷的意識,被這聲呼喚,猛地拉回了現實。
他睜開眼睛,巷子依舊是那條巷子,魚湯依舊散發著熱氣。但他的內心,卻再也無法平靜。
“你……看到了什麼?”伊萊的表情,看起來很隨意,但他的眼神,卻透露出一絲緊張。
格雷沉默了片刻,用他那沙啞的聲音,描述了他看到的景象。
“一片……很大的黑暗。”
“然後呢?”
“黑暗的中間……有一顆很小的、會發光的、像石頭一樣的東西。硬邦邦的。”
伊萊臉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格雷,裡麵充滿了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狂熱的喜悅。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從地上站了起來,在小小的巷子裡,來回地踱步。他的樣子,看起來比他任何一次行騙時,都要激動。
良久,他停下腳步,重新蹲在格雷麵前。
他用一種極其複雜的、混合著驚歎與期許的眼神,看著這個衣衫襤褸、渾身是傷的殘疾男孩。
他伸出手,想像一個真正的老師一樣,去摸摸他的頭。但伸到一半,又覺得不妥,最後,隻是重重地,拍了拍格雷瘦弱的肩膀。
“小子……”
他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真正的鄭重。
“你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更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