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種奇特而穩定的節奏中,一天天滑過。
格雷發現,自己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再需要每天為了下一頓飯而焦慮,也不再需要像野獸一樣,與同類或野狗爭奪發黴的麵包。
伊萊是個慷慨的“雇主”。
隨著他們合作的日益默契,伊萊的“生意”也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他騙來的錢財,從零散的銅板,變成了成串的銀幣。而格雷的“薪水”,也水漲船高。
他的晚餐,從最初的一塊烤肉,升級成了用陶罐裝著的、熱氣騰騰的燉菜,裡麵有軟爛的蘿卜、香甜的土豆,還有大塊的、燉得入口即化的肉塊。偶爾,伊萊甚至會奢侈地,帶回一小瓶新鮮的牛奶。
充足的食物,讓格雷那具長期處於饑餓狀態的身體,開始以一種驚人的速度恢複。他的臉色不再是病態的蒼白,瘦小的四肢也漸漸長了些肉,看起來,終於有了一點五歲孩子該有的樣子。
但真正成長的,是他的內心。
伊萊對他的“教導”,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開始了。
這場教導,沒有書本,沒有課堂,隻有最真實的、發生在溪穀鎮街頭巷尾的“案例分析”。
每天傍晚,當伊萊帶來食物,聽完格雷一天的“情報”彙報後,他會像一個考較學生的老師一樣,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小子,今天在鐵匠鋪門口,你看到那個丟了錢袋的行商了嗎?”
格雷點點頭,一邊撕咬著手中的雞腿,一邊含糊不清地回答:“看到了。他哭了。”
“他為什麼哭?”伊萊追問。
“因為丟了錢。”格雷的回答,簡單而直接。
“錯!”伊萊用一根雞骨頭,敲了敲格雷的腦袋,“他哭,不是因為丟了錢,而是因為他丟的是‘不該丟的錢’。你看他的手,指關節粗大,還有老繭,說明他不是養尊處優的富商,而是個辛辛苦苦跑長途的小販。那袋錢,可能是他全部的身家,是他老婆孩子過冬的依靠。所以,他才會哭得那麼傷心。”
格雷愣住了,咀嚼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記住,小子,”伊萊的語氣,帶著一絲告誡,“眼淚,是這個世界上,最會騙人的東西。你要看的,不是眼淚本身,而是流淚的原因。看透了原因,你就能看透人心。”
又一天。
“今天,你看到那個賣皮具的,和老婆吵架了嗎?”
“看到了。他罵得很難聽。”
“你覺得,他是個壞人嗎?”
“是。”
“錯!”伊萊又敲了他一下,“你隻看到了他罵人,但你看到他老婆臉上那塊新的淤青了嗎?你看到他悄悄地,把自己那份午餐裡的肉,都夾到老婆碗裡了嗎?他是個脾氣暴躁的混蛋,但他愛他的老婆。一個心裡有愛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這種人,我們不能騙。因為他的錢,是用來給老婆買藥的,騙了,會遭報應。”
格雷沉默了。他第一次知道,原來“騙”,也是有規矩的。
伊萊的教導,就是這樣,融入在每一句看似不經意的對話裡。他教格雷,如何從一個人的衣著、談吐、眼神、甚至是指甲縫裡的泥土,去判斷他的身份、性格和弱點。
他教格雷,什麼是真正的貪婪,什麼是虛假的善良,什麼是隱藏在憤怒之下的軟弱,什麼是偽裝在謙卑之中的傲慢。
他像一個經驗最豐富的獵人,將自己畢生積累的、關於“人性”這片叢林的生存法則,毫無保留地,傳授給這隻他親自挑中的、最聰明的狼崽。
而格雷,則像一塊乾燥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這一切。
他的大腦,就像一個精密的分析機器。他開始不再滿足於僅僅“看到”,而是學著去“看透”。他的眼神,也變得越來越深邃,仿佛能穿透人那層虛偽的皮囊,直視其內裡那點或肮臟、或脆弱的靈魂。
終於,在一個月後,伊萊覺得,時機成熟了。
他選中了一個新的、也是迄今為止,最大的一個目標。
那是一個來自王都的退役軍官。據說,他因為在戰場上受了傷,才提前退役,回到這個小鎮養老。王國給了他一筆豐厚的撫恤金,他用這筆錢,買下了鎮上最大的一座莊園。
“這個家夥,不好對付。”伊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軍人,意誌堅定,不信鬼神,很難被普通的言語動搖。而且,他身邊總跟著兩個精銳的護衛,我們幾乎沒有下手的機會。”
“那……放棄?”格雷問。
“不。”伊萊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越是堅固的堡壘,攻破它,才越有成就感。對付這種人,你需要讓他看到一些……他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的東西。你需要讓他,對這個他自以為已經了如指掌的世界,產生懷疑。”
“什麼東西?”格雷感到了好奇。
伊萊神秘地笑了笑:“跟我來。”
那天深夜,伊萊第一次,帶著格雷,離開了那個肮臟的巷子。
他抱著格雷——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地抱起他,格雷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混雜著酒精、汗水和塵土的、並不好聞的氣味,但不知為何,卻感覺很安心。
他們穿過沉睡的小鎮,來到了鎮外那條靜靜流淌的小河邊。
月光如水,灑在河麵上,泛起粼粼的波光。周圍萬籟俱寂,隻有偶爾的蟲鳴和風吹過蘆葦叢的沙沙聲。
伊萊將格雷放在一塊平坦的岩石上。
“小子,看好了。”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莊重,“接下來你看到的一切,不許對任何人說起。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秘密。”
格雷點了點頭,他能感覺到,今晚的伊萊,和以往任何時候,都不同。
伊萊深吸一口氣,緩緩地,伸出了他那隻布滿了老繭和傷痕的、乾瘦的右手。
他閉上了眼睛,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仿佛在念誦著某種古老的、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咒文。
周圍的空氣,似乎在這一刻,變得粘稠了起來。
格雷敏銳地感覺到,風,停了。蟲鳴,也消失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而又壓抑的力量,開始在他們周圍彙聚。
然後,在格雷那雙因震驚而猛然睜大的眼睛裡。
一團小小的、柔和的、如同螢火蟲般的光點,突兀地,在伊萊那臟兮兮的掌心,亮了起來。
那光芒,不耀眼,不熾熱,卻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純粹的生命力。它在伊萊的掌心,緩緩地盤旋,拉伸,變幻著形狀,像一個調皮的、擁有生命的精靈。
格雷的呼吸,在這一刻,幾乎停滯了。
他見過父親修煉煉體時,身體因為氣血奔湧而散發出的、狂暴的暗紅色光芒。
他也聽過傳說中,聖騎士祈禱時,身上會浮現出的、神聖的金色光暈。
但眼前的這一幕,與那些都不同。
這是一種……更加本源、更加寧靜、也更加神秘的力量。它不狂暴,也不神聖,它就像是……這片夜色的一部分,是這流淌的河水,是這吹拂的微風,是這天地間,本就存在著的一種,不為人知的呼吸。
光團在伊萊的掌心,舞動了大約十幾個呼吸的時間。
然後,隨著伊萊緩緩地張開五指,它便像從未出現過一樣,悄然熄滅,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周圍的空氣,恢複了流動。風聲,蟲鳴,也再次響起。
一切,都仿佛是一場幻覺。
格雷怔怔地看著伊萊那隻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看伊萊那張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高深莫測的臉。
他的世界觀,在這一刻,被狠狠地,撕開了一道口子。
他用他那沙啞的、帶著一絲顫抖的聲音,問出了那個改變他一生的問題。
“這……是什麼?”
伊萊看著他,臉上露出了那招牌式的、狐狸般的笑容。
他緩緩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小子,這,就是我說的。”
“比騙術,更高明的……騙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