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宜祭祀,忌動土。鎮國公府西跨院那棵幾十年樹齡的老桂樹,死了。
不是尋常凋零,是暴斃。昨日還枝葉蒼翠,一夜間,滿樹葉子枯焦蜷縮,呈現出一種不祥的屍黃,硬邦邦地掛在光禿嶙峋的枝椏上。風一過,簌簌往下砸,落在石板地上啪嚓作響,聲音刺耳又死寂。
畫春端了溫水進來,就見沈驚鴻立在窗邊,一雙眼沉得嚇人,直勾勾盯著西跨院的方向。
“小姐?看什麼呢?一大早臉色就不好。”畫春放下水盆走近。
沈驚鴻沒回頭,聲音繃著:“那桂樹,昨天還好端端的,今天怎麼就……”她的記憶清晰無比——前世此時,這棵樹分明花滿枝頭!這枯萎,來得太邪性!而且,昨天畫春回來說,樹根附近彌漫著一股…像是爛透了的臭雞蛋混合某種腐敗腥臊的氣味。
蝕骨香?沈驚鴻的心臟像被冰冷的毒蛇纏緊。前世冷宮,柳如煙給她兒子灌下那玩意兒發作時,就飄著這種令人作嘔的死亡之味!
“哎呀,許是到年頭了唄。再者說,早晚也轉涼了。”畫春沒在意,擰了熱巾子,“小姐快洗臉吧,仔細水涼了。”
沈驚鴻猛地轉身,眸底冰寒一片:“跟我去西跨院。”
畫春被她眼神懾住,忙不迭跟上:“小姐!您病才好些……大夫說要多靜養……”
沈驚鴻的腳步又冷又急,裙裾翻飛,直奔那片死氣彌漫之地。
人還未進院門,那股濃烈到粘稠的惡臭就撞了上來,比畫春描述的更臭十倍!像無數枚臭雞蛋被碾碎在死蛇堆裡,又悶又腥,直衝天靈蓋。畫春臉色發青,死死捂住口鼻:“唔…這什麼味兒!嘔……”
沈驚鴻卻像失去了嗅覺,一雙腳徑直踏上那紫黑泥濘的地麵,直走到虯結盤錯的樹根旁。這哪是泥土?分明是一片被劇毒浸泡過、正在腐爛的膏肓之地!深紫近黑的地表,絲絲縷縷冒著渾濁熱氣。灰褐的樹乾上,密密麻麻爬滿同樣紫黑色的黴斑,觸手黏膩濕滑,竟隱隱透著…暖意?死物之下藏匿的、陰森的活氣!
“小姐!您瞧這個!”畫春驚呼,強忍著惡心,用帕子隔著,指向樹根旁半埋在爛泥裡的一片焦葉。葉子上,蜿蜒著幾道更加深邃近黑的紫痕,猙獰如毒蟲。
沈驚鴻俯身,用指甲尖小心撬起那片毒葉,湊到鼻下,屏息一嗅——刺鼻的腐臭直衝腦髓,但在這股濃烈到熏人的死味深處,竟隱隱藏著一縷熟悉而甜膩的、帶著靡靡暖意的幽香!與那日柳如煙濕透裙裾上沾著的“魅香”本質相通,卻更腥、更烈、更致命!
蝕骨香!
寒意瞬間從脊椎竄上天靈蓋!這不是天災,是人禍!是淬了毒的警告!有人要用這幽冥宮的陰詭手段,在這裡,對她沈驚鴻,立一根無形的絞刑架!
誰?柳如煙!她當然想!她也夠毒!可蝕骨香——幽冥宮壓箱底的秘藥!柳如煙,區區一個寄人籬下表小姐,憑什麼?
鎖骨下那片妖異的彼岸花紋身猛地撞入腦海!
幽冥宮的標誌!
柳如煙…幽冥宮的人?
這念頭炸開,沈驚鴻背後瞬間浸出一層冰冷的薄汗。若真如此,柳如煙這條毒蛇背後,竟盤踞著如此黑暗恐怖的龐然大物!難怪她敢如此肆無忌憚!
“小姐!”畫春看到她陡然煞白的臉上那雙凍徹骨髓的眼,駭得聲音都在抖,“您彆嚇我!您臉色……”
沈驚鴻狠狠咬了下舌尖,腥甜的鐵鏽味壓下了翻湧的驚濤。不能慌!越險,越要定!
“去拿生石灰來,”她的聲音冷得像冰刃,“換掉這樹下三尺的毒土!每一寸土,都要用滾開滾開的水燙透!聽明白了嗎?”她盯著畫春的眼睛,每一個字都淬著寒氣,“此事,若有半句傳到柳姨娘、尤其是柳如煙耳朵裡……”她沒有說下去,但那眼神讓畫春生生打了個寒戰。
畫春的臉也白了,用力點頭:“奴婢…奴婢知道了!絕不敢提半個字!”捧著驚悸轉身就跑。
沈驚鴻再次低頭,看手中那片裹著粘稠紫斑的毒葉。腐臭與陰冷的甜香交織,柳如煙那清純皮囊下究竟藏著多少張毒網?她收起葉子,指尖殘留的濕黏毒斑像燒紅的烙鐵。行至院門,眼角餘光掃過牆角一道石柱——方才分明有個模糊的黑影一晃而過!
心念電閃,她猝然轉身,無聲疾掠過去!
牆角空無一人。隻有風吹落葉,沙沙聲響如同暗處的嘲笑。空寂。死寂。是她錯覺?方才那黑影的衣角質地…那沉厚的、隱帶冷光的料子……是瑞王府精銳“玄甲衛”的製式?
又是瑞王蕭璟淵!那個深宮鏡影裡的男人!
他為何在此?是盯住了國公府?還是…盯住了她沈驚鴻?一潭水還未攪渾,更深的陰影已籠罩下來!沈驚鴻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冰冷的目光穿透回廊——柳如煙才是一切的根!先把這條毒蛇拔掉!
壓下心頭的重重陰霾,她轉身往攬月閣走。剛跨進院子,迎頭撞上柳如煙——一襲鵝黃嬌嫩的襦裙,臉上端著恰到好處的溫婉關切,款款而來。
“姐姐!”柳如煙嗓音甜得像浸了蜜糖,“聽說您早上身子不爽利,妹妹心疼死了!這不,特意守著爐子燉了上好的血燕羹,想給姐姐補補元氣呢。”
沈驚鴻目光平靜如古井深潭:“勞妹妹掛念,已無礙。”
柳如煙仿佛渾然不覺那層冰,親熱地挨上來,眼角眉梢都是“姐妹情深”:“姐姐莫怪妹妹多嘴,您昨日那失手一推,可把妹妹嚇得不輕呢!一杯玫瑰露而已,哪兒及姐姐身子重要?”她笑吟吟地示意身後丫鬟捧上托盤。剔透的玉碗裡,橙紅晶瑩的燕窩羹微微顫動,甜膩的香氣飄出來。
“妹妹一片心意,姐姐嘗嘗?”柳如煙笑得滴水不漏,目光卻極快極快地在沈驚鴻手上掃過。
沈驚鴻心頭冷笑一聲,麵上無波,故意抬手理了下鬢角,指腹上那幾點刺目的紫黑毒斑清晰暴露在光線下!
柳如煙瞳孔驟然一縮!儘管她立刻掩飾地低下頭去擺弄裙帶,但那瞬間的僵硬和眼底閃過的驚懼,如同投入滾油的水珠,啪地炸開在沈驚鴻麵前!
“妹妹好意我心領了,”沈驚鴻收回手,聲音淡漠如冰,“可惜剛用過膳,胃裡實在放不下了。”
柳如煙臉上的笑容第一次裂開縫隙,那甜膩幾乎掛不住:“啊…這樣啊…那…”她強笑著轉頭,“放下吧,等姐姐有了胃口再暖著。”丫鬟依言放下玉碗。柳如煙的目光,黏膩又帶著一絲窺探,再次掃過沈驚鴻。
“妹妹若無它事,我乏了。”沈驚鴻毫不客氣下了逐客令。
“哦…好,好!姐姐千萬保重身子!”柳如煙立刻應聲,帶著丫鬟匆匆離開,背影透出一絲被看穿狼狽後的倉皇。
沈驚鴻盯著那逃也似的鵝黃身影,臉上最後一絲溫度消失殆儘,眼底隻餘冰封千尺的寒潭。柳如煙,你的刀尖舞得挺好,可惜,我已經看到你顫抖的手了。
關門落閂。攬月閣內瞬間隔絕了外界所有喧囂和暖意。
沈驚鴻緩步走到桌邊,那碗精心熬煮的血燕羹在玉碗裡泛著誘人的溫潤光澤。她伸出纖白的手指,指尖沒有半點那詭異的紫斑,方才不過是借力沾了畫春遞來的顏料。
冰冷的指尖輕輕拂過碗壁。她居高臨下,看著那橙紅晶瑩的羹液,紅唇無聲勾起一個極其冷厲又帶著一絲殘忍興味的弧度。
讓我看看,這次,你又往裡麵……加了什麼“好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