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透時,冷宮西牆根的老榆樹上落了三隻烏鴉。
青奴蹲在門檻邊用草繩捆趙武的屍體,草繩磨得他虎口發紅。
蕭承鈞倚著門框,看老人佝僂的脊背隨著動作起伏——這是他在冷宮裡熬了二十年的老仆,連當年他母親咽氣前最後一口藥,都是青奴偷偷用破碗盛的。
“公子,前院的張嬤嬤帶著四個粗使婆子過來了。”青奴突然停手,渾濁的眼珠映著東牆下晃動的人影。
蕭承鈞垂眸理了理袖口,那枚紮過趙武的銀針還藏在袖扣裡,貼著皮膚的涼意順著血脈往上竄。
他聽見張嬤嬤尖細的嗓音穿透晨霧:“夫人說了,這院子裡出了刺客,閒雜人等一概不許進出!”
四個婆子舉著木棍衝進院子,為首的胖婆子一看見趙武的屍體就尖叫起來。
張嬤嬤掐著腰跨進門檻,目光掃過蕭承鈞蒼白的臉,嘴角扯出半分假慈悲:“三公子這是受驚了?
夫人特意讓廚房熬了安神湯,待老奴差人送過來“
“有勞張媽媽。”蕭承鈞咳了兩聲,手撐著門框的指節泛白,“隻是我這病身子受不得吵,勞煩媽媽把這具屍體帶出去。”他頓了頓,又補了句,“若讓王醫正瞧著,倒顯得咱們府裡沒規矩。”
張嬤嬤的眼皮跳了跳。
王醫正——柳氏今早差人去太醫院請的那位,說是要給蕭承鈞“診脈”。
蕭承鈞看著她扭曲的表情,心裡冷笑:柳氏怕是想讓王醫正出個“暴病身亡”的診斷,把昨夜的事徹底壓下去。
辰時三刻,廚房的小丫頭端著藍邊瓷碗進來時,晨霧剛散。
“三公子,這是夫人特意交代的補氣湯。”小丫頭垂著頭,腕子上的銀鐲碰著碗沿叮當作響。
蕭承鈞接過碗,熱氣裹著甜膩的腥氣竄進鼻腔——這味道他太熟了,三年前嫡母就是用摻了鶴頂紅的補湯廢了他的丹田。
“放這兒吧。”他將碗擱在案上,指腹蹭過碗底的溫度,“去給青奴拿塊帕子,他方才收拾院子沾了血。”小丫頭應了一聲跑出去,蕭承鈞立刻抄起案角的銅鎮紙,在碗底輕輕一磕。
裂紋順著碗壁爬開,褐色藥汁裡浮出幾縷淡綠——是曼陀羅的汁液,喝下去會讓人陷入假死,連脈象都會變得微弱。
“好個柳氏。”他低笑一聲,反手將藥汁潑在床腳的蘭草上。
那株養了三年的素心蘭瞬間蔫了葉子,葉片邊緣泛起黑褐。
蕭承鈞扯過被子蒙住頭,調整呼吸頻率,讓心跳慢得像是將熄的燈芯。
門軸轉動的聲音比貓步還輕。
他閉著眼數到第三下,聽見布料摩擦的窸窣——是兩個婢女,鞋底沾著晨露,在青磚上留下兩串濕印。
其中一個壓低聲音:“夫人說要綁結實了,彆讓他再裝病。”另一個嗤笑:“就他那廢人,綁根麻繩都費勁”
蕭承鈞的指甲掐進掌心。
三年前她們也是這樣笑的,在他母親的靈前嗑瓜子,說“庶子就是庶子,死了娘連口熱飯都吃不上”。
麻繩套上手腕的瞬間,他突然暴起!
左手扣住那婢女的手腕往反方向一擰,聽見骨頭錯位的脆響。
那婢女痛得尖叫,右手還攥著半段麻繩,被蕭承鈞一腳踹在腰眼,撞翻了妝台的銅鏡。
另一個婢女轉身要跑,青奴從門後竄出來,抄起燒火棍攔腰一戳,正頂在她的軟肋上。
“誰指使你們的?”蕭承鈞扯過床幔的流蘇,將受傷婢女的手腕捆在床柱上。
他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看見那張臉——是柳氏院裡的二等丫鬟春桃,上個月還給他送過發黴的米。
“三三公子饒命!”春桃疼得眼淚直掉,“是夫人說的,王醫正晌午就到,今晚必須必須”
“必須怎樣?”蕭承鈞的拇指碾過她腕骨的斷口,春桃的尖叫幾乎掀翻屋頂。
另一個婢女嚇破了膽,跪在地上直磕頭:“夫人說要讓您‘暴病’,等王醫正寫了方子,就就著藥裡下鶴頂紅!”
蕭承鈞的瞳孔驟縮。
他鬆開春桃,轉身看向窗外——日頭已經爬過東牆,照得院外的朱漆門泛著冷光。
柳氏這是要雙管齊下:先用曼陀羅湯製造假死,再借王醫正之手坐實“病逝”,最後用鶴頂紅徹底封口。
“公子,前院的儀仗隊已經到角門了。”青奴扒著窗沿往外看,聲音發顫,“是太醫院的馬車,車簾上繡著金線的‘王’字。”
蕭承鈞扯下春桃腰間的鑰匙,打開她隨身的小銀盒。
裡麵躺著半塊虎符,刻著鎮北王府的暗紋——這是柳氏給王醫正的信物。
他捏著虎符,突然笑了,眼尾的弧度像淬了毒的刀:“青奴,把這兩個丫頭捆緊了。
去灶房燒鍋熱水,我要給王醫正接風。“
他望著銅鏡裡自己的倒影,指腹撫過後頸那道淡粉色的刀疤——三年前柳氏派來的殺手留的,此刻正隨著心跳發燙。
文淵閣的影子還沒浮出水麵,柳氏的毒計卻已經逼到眼前。
該讓她們看看了,被踩進泥裡的庶子,到底有沒有資格掀翻這局。
暮色漫上鎮北王府飛簷時,蕭承鈞蹲在柴房梁上,看青奴往自己臉上糊了層摻著灶灰的漿糊。
老人的手在發抖,指腹蹭過他眼下那道淡疤時,沾了半片灰:“公子,要不咱們”
“青叔。”蕭承鈞按住老人欲言又止的手,“柳氏要的是我這條命,今晚不掀了她的底牌,等王醫正的方子一傳出去,鎮北軍裡的舊部連伸援手的由頭都沒有。”他垂眸瞥向窗外——前院傳來車馬嘶鳴,太醫院的燈籠在暮色裡晃成一團紅,“您替我躺床上,聽見動靜就咬舌尖裝疼,她要的是‘病逝’的體麵,不會真動您。”
青奴喉頭滾動兩下,最終重重頷首。
蕭承鈞翻下房梁時,腰間短刀擦過磚縫,火星子濺在青布褲腳,燒出個焦黑的洞——像極了三年前母親咽氣那晚,火盆裡未燃儘的紙錢。
子時三刻,柳氏的聽雪閣隱在梅林深處。
蕭承鈞貼著廊柱屏息,鼻尖縈繞著冷梅與沉水香的混味——這是柳氏慣用的熏香,三年前她就是揣著這種香氣,站在母親靈前說“庶子守靈不過是添亂”。
窗紙透出昏黃燭火,他屈指叩了叩窗欞左下第三塊——這是母親當年與外院暗衛聯絡的暗號。
沒有回應。
後頸寒毛驟豎。
蕭承鈞旋身避開從房梁撲下的黑影,短刀出鞘時帶起破空聲,卻隻劃到對方腰間的玄色布帶。
五個蒙麵人從屏風後、衣櫃頂、床帳裡同時竄出,刀光如網兜頭罩下。
“好個柳氏。”蕭承鈞咬碎後槽牙,腳尖點地躍上妝台,銅鏡裡映出五人站位——左首使劍的腕骨凸起,是練過鐵砂掌的硬手;右首持刀的呼吸重濁,定是用了閉氣散掩蓋身份;中間那個最矮的,靴底沾著泥,該是從後院翻牆進來的暗樁。
第一刀劈在妝台角,檀木碎屑飛濺。
蕭承鈞反手抓起胭脂盒砸向使劍者麵門,趁對方偏頭的刹那滑到床底,指尖觸到冰涼的青磚——這裡該有母親當年藏的密道,可此刻他顧不上。
體內元氣如沸,《九劫鍛骨訣》的灼痛從丹田竄到指尖,第二劫的壁壘正被生死危機撞得哢哢作響。
“三公子倒是藏得深。”為首的殺手扯下蒙麵布,竟是前院管馬廄的張七!
蕭承鈞瞳孔收縮——張七上月還替他捎過給邊軍舊部的信,原來早被柳氏策反。
“廢了他的手!”張七揮刀劈來,刀風刮得蕭承鈞耳側生疼。
他旋身避開,手肘撞在床柱上,卻借機扯下床幔甩向右側殺手。
火折子“啪”地炸開,床幔騰起烈焰,映得五張臉扭曲如鬼。
“想燒房子引守衛?”張七冷笑,“夫人早封了聽雪閣所有出路!”
蕭承鈞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望著案上的燭台——銅鑄的麒麟嘴裡銜著燈芯,燈油沿著麟甲紋路淌到案邊。
突然彎腰抄起案角的鎮紙,精準砸向燭台底座。
“當啷”一聲,燭台翻倒,燈油如溪流般漫過青磚。
張七的刀已經砍到肩頭,蕭承鈞踩著油滑的地麵側身,刀風擦著脖頸劃過,在牆上留下半尺深的刀痕。
他借勢撞向左側殺手,兩人同時滑倒,撞翻了牆角的銅盆。
“砰——”
銅盆落地的巨響驚飛了簷下夜鳥。
蕭承鈞聽見院外傳來腳步聲,守衛的呼喝混著犬吠撞進窗戶。
他趁機扣住張七手腕,運起《九劫鍛骨訣》第二劫初成的元氣,指節抵在對方尺澤穴上猛按。
“啊!”張七的刀當啷落地,冷汗瞬間浸透後背。
蕭承鈞一腳踢飛他的刀,反手將人按在牆上:“柳氏在哪兒?”
“你以為”張七突然咧嘴笑了,袖中滑出個青瓷瓶,“夫人說過,要你死無全屍!”
藥囊破裂的刹那,黃綠色的煙霧在屋內炸開。
蕭承鈞捂住口鼻後退,卻被身後的殺手踹中背心,撞翻了妝台。
銅鏡摔在地上,裂成蛛網般的紋路,映出柳氏從屏風後走出的身影——她穿著月白寢衣,鬢邊插著那支母親生前最愛的點翠步搖。
“承鈞啊。”柳氏的聲音甜得發膩,“你以為裝病三年就能瞞過我?
上個月你偷偷去演武場,靴底沾的沙粒,我讓丫鬟在你鞋底縫了銀線;前日你給邊軍寫信,墨裡摻的朱砂,我在文房裡換了帶毒的鬆煙。“她指尖撫過步搖上的翠羽,”你母親的東西,我替她收著多好?
總比跟著個將死的庶子,爛在亂葬崗強。“
蕭承鈞的喉間泛起腥甜。
毒霧順著指縫鑽進口鼻,他看見張七捂著被廢的手腕爬向門口,看見柳氏的笑意在煙霧裡扭曲成一團,看見窗外守衛的燈籠正在靠近——可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意識像被浸在冰水裡的棉絮,正一點一點沉下去。
“真正的好戲”柳氏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才剛剛開始”
劇痛與腥甜交織著湧進意識時,蕭承鈞緩緩睜開雙眼。
他躺在陌生的床榻上,喉間像塞了團燒紅的炭,窗外有雪粒打在窗紙上,簌簌的,像極了母親當年折梅時,落在她發間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