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拳頭緊握。
但想到他是孫大順的兒子,又鬆開了。
窗外,我的算術書躺在泥坑中,已經濕透。
“新來的,不服氣可以過來碰碰。”孫六斤得寸進尺,繼續挑釁。
碰你大爺!
我心裡暗罵一句,怒火被我死死壓在胸膛裡翻湧。
中午,放學的鐘聲一敲響,學生們像一群脫韁的野馬,哄然湧出教室。
在這“雙搶”農忙的時節,村辦學校隻上半天課,下午要麼跟著老師去田裡撿稻穗,要麼回家幫著忙農活。
李老師把我留在了學校,要給我補前麵落下的課。
學校食堂裡,三雙眼睛盯著桌上那簡單的飯菜——兩菜一湯,還有一碟鹹花生。
吃過飯,李老師帶我去他的宿舍。
說是宿舍,其實是一個堆滿雜物的小房間。
一張兩層的鐵架床貼著窗子,鏽跡斑斑的鋼筋仿佛隨時會斷裂。
牆上的裂痕縱橫交錯,像一張巨大而破碎的蜘蛛網。
床邊擺著兩張瘸腿桌子,歪歪斜斜地架在滿是青苔的磚塊上,搖搖欲墜。
李老師坐定,翻開書本,開始給我補課。
整個下午,李老師屁股都沒挪動一下。
我也隻能強忍著尿意,直到孫大順來接我,這才猛地起身,衝向廁所。
“時間不早了,趕緊回去吧。”李老師鎖好門,夾著備課本,朝辦公室走去。
回去時,還是坐孫大順的自行車。
剛出校門口時,我看到孫六斤靠在圍牆上,捂著紅腫的臉抹眼淚。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轉身朝旁邊的小路跑去。
“聽說六斤今天在學校欺負你了,下午我狠狠揍了他一頓。”孫大順的聲音冷不丁飄過來:“以後他再敢這樣,我把他頭擰下來。”
我打了個寒顫。
擰斷一個人的脖子,在他嘴裡,好像跟擰斷一隻雞的脖子那樣簡單。
而且這個人,還是他兒子。
這時我想起了周小梅上午說的那些話,想問問關於孫六斤脖子上的那道勒痕:“孫叔,六斤他……”
“小崽子,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多管閒事。”胡月姬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打斷了我的話:“有些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長。”
孫大順好像沒聽到我說話,猛蹬自行車,風聲呼嘯,吹得我耳朵生疼。
天色漸暗,道路兩旁的樹影越來越濃,像無數張牙舞爪的怪物。
路過村口的小賣部時,孫大順停下車去買煙。
賣豆腐的王婆跟人嚼舌根:“你們說住青石山上的方老頭是不是發橫財了?”
“這話怎麼說?”旁邊嗑爪子的中年女人好奇的湊過來,眼睛睜得大大的。
“前些天,方老頭在小賣部賒了米麵,還賒了我的豆腐,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誰不知道。”王婆一邊說,一邊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麵包屑:“可是今日中午……”
說到這,王婆突然停了下來。
中年女人遞了一把瓜子過去,等著王婆往下說。
王婆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道:“今日中午方老頭不僅把賒豆腐的帳結清了,走的時候,還在我那買了三十斤花生油呢!”
“什麼,一次買三十斤花生油?”中年女人聽到這兒,猛地一驚,手中的爪子撒落一地,“他一個人,吃得完嗎……”
兩人說的方老頭,應該就是二爺了。
我也很震驚,但不是震驚二爺買那麼多油,而是他的錢從哪來的?
孫大順買好煙後,繼續載著我往青石山的方向騎行而去。
夕陽最後的餘輝灑在蜿蜒的道路上,拉長了兩人的身影,吹在身上的風也明顯冷了起來。
“到了。”孫大順突然刹車,差點把我甩出去。
這裡是進山的入口,再往前隻能步行。
奇怪的是,此刻本該靜謐的山路上,卻有不少人影在晃動。
“他們這是乾嘛?”我跳下車,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些扛著木材、抬著青磚和瓦片往山上行走的身影。
孫大順把自行車靠在跑邊的一棵老楓樹上,摸出煙,慢悠悠地點上:“還能乾嘛,蓋房子唄!”
說著,吐出一口煙。
煙霧中,他的臉模糊不清。
頭頂那團青色命氣又浮現在鬼瞳之下,而且愈發的濃鬱了。
“誰家蓋房子要這麼多人來買材料?”我移開目光,數了數搬運材料的身影,至少有二十多個。
孫大順突然笑了。
那笑聲讓我後背發冷。
“方先生沒告訴你麼?”他彈了指煙灰,“你們現在住的地方太破舊了,方先生要起兩間新房。”
我還想再問。
孫大順卻擺擺手:“快回去吧,天黑了山路不好走……還有,明天早上你自個兒去學校,方先生不讓我接你。”
我點點頭。
轉身時,瞥見他的命氣,青得有些發烏。
山路崎嶇,我走得小心翼翼。
遠處搬運材料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同鬼魅,他們手中的電筒照出來的光,像漂浮的鬼火。
我邊走邊尋思,二爺昨天還窮得叮鐺響,今天就蓋新房,到底哪來的錢?
走到半山腰時,我回頭望去,青石村的燈光已經亮起,星星點點。
隻有我家的那片區域,漆黑一片。
也是,燒得連渣都沒了,怎麼可能還會有光?
二爺的老屋終於出現在視野裡。
屋旁果然立著兩間快要完工的新房,青磚灰瓦,在寒月下泛著冷光。
果然是人多力量大。
一天起兩間房,這速度快得有些驚人。
幾十道身影忙得熱火朝天。
怪異的是,這些人動作很快,卻幾乎不發出聲音。
工匠之間也沒有任何交流。
遞瓦片的學徒雙臂掄成虛影,一疊接著一疊,沒有絲毫停頓。接瓦片的師傅頭也不回,單憑一隻手,總能精準的接住。
還有砌牆的泥工,打雜的小工……
所有動作都像被剪去聲效的皮影戲,連呼吸蒸騰的白霧,也仿佛凝固成冰晶,懸浮在空中。
“看夠了嗎?”二爺的聲音突然在背後響起,“灶房有饃和鹹菜,吃完趕緊滾去睡覺,明早自個兒去學校。”
我嚇得差點跳起來,轉身就往灶房跑。
灶台上的饃已經涼透了,硬得像石頭。我掰開泡在熱水裡,透過窗戶往新房那邊看去。
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悄無聲息的鑽進了睡房那邊。
我輕手輕腳摸過去,躲在窗欞下,從縫隙往裡瞅。
屋內的桌、椅、床已經煥然一新。
二爺坐在桌前,一邊悠閒的喝著茶,一邊和剛剛進來的人低聲交談。
那人雖然背對著我,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他就是昨晚受傷的小老頭。
他們說了什麼我聽不清,隻看見二爺接過一個布包,在手上掂了掂,甩到桌子上,發出金屬撞擊的清脆聲。
我突然知道二爺的錢是從哪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