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瑗這一覺直睡到了日上三竿,茴香已經替他出門抓了藥回來。
一番洗漱清潔過後,趙瑗看著冒冒失失的小侍女在旁熬藥,動作顯然比過去嫻熟不少,不由得滿意的點點頭。
至少如今看來,他不用再擔心這丫頭將寢室裡弄得烏煙瘴氣的了。
他伸了個懶腰,隨手將茴香丟在一旁的包藥粗紙撿了起來,熟稔的用硝石水浸透開來。
上麵果然顯露出了利州四義傳遞給他的信息。
“公爺果然料事如神,臨安府尹張澄進了宮,夜裡醜時已安然回府。”
不出所料,既然張澄能夠入宮後又順利離開,那麼就代表著他已經與趙構達成了某種協議。
看來自己的推測並沒有出錯。
他又重新回憶了一遍細節,確認過程中是否有任何疏漏之處。
之後他放下手中的藥紙,對一旁埋頭煎藥的茴香問道:
“茴香,今天出門抓藥時,可有遇到什麼新奇有趣的事情?”
這是近日趙瑗時常會詢問茴香的話題,他如今被趙構緊閉在建國公府中不得外出,隻靠裘興與利州四義作為耳目還是稍顯閉塞。
因此常常會讓茴香給他講一些路過市井街頭時見到的趣事,大多都是無關緊要的街坊八卦,諸如誰家昨日賭輸了錢被剁了手指,誰家婦人不守婦道勾引了隔壁的老王被抓了個正著等,隻能聽個樂嗬。
但這畢竟可是臨安,如今的天子腳下,最接近南宋權力政治中心的地方。
任何一點權力鬥爭的餘波都有可能影響到市井裡百姓的生活,雖然這種改變可能會十分微小,但若是有心人,卻能從這些微小的變化裡,察覺出異樣出來。
所以趙瑗便漸漸養出了詢問茴香見聞的習慣。
茴香同情的看向自家公爺,看看公爺如今被皇帝陛下的禁閉逼成了什麼樣子,前幾天甚至聽自己講街上的小孩打鬨跳格子的事兒,都津津有味的聽了大半天。
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挑了個自己覺得最有意思的來說。
“今天太平坊外街住著的黃大人家裡養著用來看門的那隻大獒,被街上的流浪狗弄懷孕了,黃大人發了好大的火”
好吧,看公爺的表情,似乎並不喜歡這段狗狗們的梁祝之戀。
茴香又講了幾個街邊的見聞,趙瑗似乎有些興趣缺缺。
“對了,奴婢今天在路上時,似乎看到有臨安府衙的衙役在街上抓孩子。”
趙瑗原本且聽且擺弄著桌上玩賞事物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收起了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站直了身子。
“抓孩子?”
“是啊,也不知道是誰最先傳的,昨天一夜之間幾乎全臨安城街上的小孩都在唱一首歌,今天奴婢就見到臨安府衙的衙役開始抓那些唱歌的孩子了,奴婢覺得好奇,稍微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好像是臨安府的張大人今早下的令,命人追查這首歌的源頭。”
趙瑗默默點了點頭,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茴香見趙瑗對這事感興趣,又講了許多關於這事兒的細節,直到煎好了藥,服侍著趙瑗喝下後,才退離了寢室。
之後一連數日裡,臨安城內凡是養育有孩子的百姓幾乎都被臨安府內的衙役找了個遍。
雖然臨安府不敢真的對這些孩子怎樣,但還是讓整個臨安城內漸漸有了不滿的怨言。
可就算張澄費了大功夫去查,可始終沒有辦法從孩子們的嘴裡追問出一星半點有用的信息。
自古以來,如何與六七八歲的頑劣熊孩子們溝通就一直是一道世界級難題,沒有人知道這些人類幼形體生物在那個階段的時候腦子裡究竟藏著什麼東西。
更何況臨安府衙的衙役可不會和那些動輒哭鬨的小屁孩們好聲好氣的說話,作為父母們夜裡用來恐嚇小孩聽話睡覺的原型之一,“再不聽話就讓官差把你抓走”硬生生從傳說照進了現實,他們一出現不把孩子嚇哭就不錯了,想要正常詢問這些孩子問題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與張澄緩慢的工作進度形成鮮明對比的,顯然是那位幕後黑手。
利州四義集結的江湖中人遵照趙瑗的指示,扮作糖葫蘆販子或是皮影師,投其所好,用糖霜玩具作為誘惑,來引誘熊孩子們將歌謠傳揚出去。
結果反倒讓那首歌謠越傳越烈,茴香甚至告訴趙瑗,有一間瓦舍甚至將這首童謠改變成了戲曲《碩鼠》,場場爆滿,讓勾欄裡的那幾名戲子賺得盆滿缽滿。
就是那個演碩鼠的戲子遇了件倒黴事,聽說他唱完了戲為了著急趕夜路回家,忘了卸掉戲妝,結果半路遇到了賊人給他套了個麻袋,莫名其妙挨了一頓狠揍。
雖說白挨了一頓揍,可那戲子也是個妙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逢人便吹自己演技精湛,能讓人到了台下還覺得自己是那戲台上的角。
這本來也茶餘飯後的笑談而已,可偏偏又讓人聽了,忍不住便想去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戲,能讓人看罷無法自拔,逮著人戲子猛揍的。
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碩鼠》這部戲火了。
其他瓦舍勾欄的戲班主一看,紛紛效仿。
要知道根據南宋筆記《武林舊事》裡的記載,臨安城內有將近二十多處瓦舍。
就算隻有一半的瓦舍戲班唱起了《碩鼠》,影響力也足夠驚人。
眼看著那首催命童謠的幕後黑手還未找到,又從僅僅隻是孩童們傳唱逐漸演變成了普通百姓們口口相傳,這下想要再找到傳唱歌謠的源頭,已經無異於天方夜譚了。
眼見事情越發不可收拾的趙構也急了眼。
要知道,在趙構看來,這首童謠裡那隻人人喊打的碩鼠根本就不是已經遇刺身亡的秦檜,而是自己!
那個倒黴戲子就是因為觀眾入戲太深,就被人蒙著腦袋揍了一頓。
聯係己身,趙構便覺得感同身受,就好像被揍的不是那個戲子,而是自己一般。
忍無可忍的趙構終於覺得自己無需再忍!
既然你這幕後黑手隻會躲著,利用百姓耍些見不得光的詭計,那朕就直接把你的手段禁了!
看你還有什麼招數!
趙構朝堂議事時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大手一揮宣布了一道《禁娛令》,要求民間的所有瓦舍,酒肆,茶樓甚至書坊內等一切相關場所,禁止繼續傳唱和演繹《碩鼠》這首童謠的內容,違令者直接關入臨安府天牢,無論年齡!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何況是皇帝當朝下的令。
張澄想要阻攔再行商議時已經來不及了,隻能聽旨。
其實也不能怪趙構翻臉掀桌,出此下策。
要說趙構也算是做了大半輩子帝王,從無人問津的九皇子到閒暇王爺,再到如今萬人之上的南宋皇帝。
他早就見慣了朝野間的各種洶湧和波濤潛伏暗流。
可偏偏無論是國家外交,軍法對峙還是朝中的鉤心鬥角,都是有形的敵手。
到了這一次,就算他早已算出了有人在暗中謀算,可對手卻始終沒有現身,無法拿捏到實處,甚至連個設計的目標都沒有,讓他總感到莫名的不踏實感。
朝議結束後,張澄主動請見,很快便在禦書房內見到了正在拿鎮紙發火的趙構。
見張澄進來,趙構稍稍平息了怒火,朝張澄責問道:
“張澄!朕對你欺君之罪既往不咎,還給了你更多的時間,甚至還把尋影衛交給了你調用,你就是這麼報答朕的嗎!你究竟查出了什麼東西!”
張澄跪地請罪。
“微臣知罪,隻是微臣今日來便是為了此事,若要想釣出那條藏在水裡的大魚,微臣還要請陛下下一道旨。”
“什麼旨?”
“微臣請陛下下旨,讓大理寺與臣一道調查嶽飛謀反案。”
“你還嫌自己”
趙構話說到一半又停了下來,他陰沉的雙眼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張澄半天後改口道:
“朕準了。”
“微臣謝陛下。”
《禁娛令》的官榜告示很快便由臨安府衙的衙役差使們張貼到了城內的大街小巷。
很快便有瓦舍的戲班被集體抓去了大牢裡做客。
有了榜樣的力量,《禁娛令》的威懾很快便有了效果,坊間開始風聲鶴唳起來。
甚至就連臨安府衙的差役巡邏而過,百姓都會草木皆兵的覺得是來抓捕自己的。
趙構隻用了兩天時間,就讓整個臨安城再無人敢唱這首童謠。
而很快的,就有大理寺準備提審嶽飛,徹查嶽飛謀反一案的消息傳出。
趙瑗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咬著筆杆站在桌前,發愁給郭雲岫回信的內容。
臨安城內的風雲變幻從來不會影響到那些豪門貴胄家中的金絲雀們。
隻要家裡的靠山支柱一日沒有被殘酷的權力鬥爭擊垮,發配到邊塞壘石頭,那麼這些大家閨秀們便可以無憂無慮的享受她們與生俱來的人生,然後在閨閣裡等待出嫁的那一刻成為家族的犧牲品。
所以在暗流如此湍急的時候,各府邸內的小姐閨女們還在舉辦著一場場茶會詩會。
而近日,就有一場由戶部侍郎徐宗說家裡的女兒牽頭,邀請各家小姐與少年郎們前往臨安城外的淨慈寺賞梅,順便辦個小小的詞會。
說是小小的,但鑒於這次宴會幾乎邀請了半數臨安城裡的名門望族,恐怕很難與閨蜜姐妹們之間的尋常宴請掛得上一星半點的鉤。
再加上徐家姑娘如今到了適齡待嫁的時候,卻還未傳出有訂婚之舉,恐怕徐家是想借這次宴會替自家女兒挑一個好夫婿。
郭雲岫在信中向趙瑗吐槽自己的嫌棄,徐家那位小姐之前就屢次有找人代筆填詞後拿出謊稱是自己所作的行為,這次宴請恐怕也是抱著這樣的目的,準備用買來的詞強壓赴宴的其他貴女一頭,來當做在人前抬高自己的手段。
郭雲岫本不想去給人當做踏腳石,可偏偏郭雲岫的娘親卻覺得自家女兒也快要到了待嫁的年齡,卻至今沒有眉目,便想著帶自家閨女赴宴,好物色一個好兒郎。
郭雲岫拗不過自家娘親,便隻能在信裡與趙瑗大吐苦水。
兩人經過這段時間的書信往來,雖實際上隻見過彼此一次,但相互已經頗為熟稔。
趙瑗甚至因為書信裡郭雲岫母親準備赴宴替女尋郎而感到有些牙疼。
他想了想,提筆在回信裡寫下了自己因為禁足而無法赴宴的遺憾。
笑稱若是自己未曾被禁足,肯定會到宴會上去,好好欣賞郭家大小姐揭穿虛偽的徐家女,瘋狂打臉,讓她無地自容連婆家都找不著,隻能找個寺廟了卻殘生,成一個孤老無依的駝背老室女,還不如趕緊找個水盆把自己淹死算了的精彩場景。
到時候自己定會為郭雲岫鼓掌叫好。
趙瑗想了想,又在信中寫到,雖然自己不能赴宴,但既然是賞梅宴,那些自詡佳人才子實則隻會背靠祖上蔭庇誇誇其談,實則腦子裡塞滿泔水的草包們定然會賦詩作詞炫耀一番。
自己雖不能到場,但也提前作詩兩首,讓郭雲岫和那些開屏孔雀們的詩詞評比一二。
隨後便寫下了元代著名詩人王冕的《墨梅》以及薩都剌的《卜算子·水墨梅》。
“吾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好顏色,隻留清氣滿乾坤。”
“冷蕊疏枝畫不成,唯有清香在。千古玉堂魂,不入鉛華界。”
寫罷回信,趙瑗將信紙放在一旁,提醒茴香明日記得替他去郭府送信。
丫頭俏生生的應了下來,將信紙納入袖中,將剛剛煎好的藥湯遞給趙瑗。
趙瑗屁股上挨板子打的傷勢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如今喝的湯藥隻是禦醫開的安神固體的藥方。
趙瑗喝藥時,裘興恰好在巡鋪軍當值回來,敲響了趙瑗的寢室門。
這些日子裡,裘興雖然依舊會在每日當值結束後回到國公府,但為了防止隔牆有耳,已經甚少與趙瑗談及要事。
待到趙瑗讓裘興進屋後,卻看見裘興神色有異。
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發生了何事,就見裘興用眼神支走了茴香,重新檢查了一番房內,確認無人偷聽後才湊近趙瑗跟前,神情嚴肅的說道:
“張澄準備三日後提審嶽將軍等人,為此甚至暗中抽調了大量巡鋪軍與殿前司侍衛,屬下懷疑張澄想要借此以嶽將軍為要挾逼迫公爺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