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澄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雪花般散落的紙片。
那份若是傳揚出去,足以讓朝中所有秦黨被滿朝文武群起而攻之的禍源,催命符就這樣在趙構的手上輕描淡寫的化為烏有。
曆史上從未有一個帝王能夠忍受自己信賴的臣子行秦檜這般通敵之事,那些失敗暴露的前車之鑒的結局無一例外的九族誅滅。
張澄甚至在趙構拿出那份線索時,就已經萬念俱灰。
他甚至能想到暴怒的帝王會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將已經死去的秦檜從棺材裡拖出來,暴屍城頭,任由路過的臨安城百姓們憤怒的唾罵羞辱,讓禿鷹啖其屍骨。
他腦海裡轉過了無數種結局,偏偏隻有這個結果能讓他從盛怒的趙構麵前撿回一條性命,也最讓他驚駭。
趙構居高臨下的俯瞰著腳下卑微的張澄,他抖落手心最後一枚紙屑。
“張澄,現在你來告訴朕,你還需要為了保全秦黨而耽誤朕的命令嗎?”
若是到了這一刻,張澄還沒有弄明白事情的真相,那他真的就是死有餘辜!
“微臣知錯!”
是知錯,而不是知罪。
“很好,還不算蠢得無藥可救,朕就是要你知道,南宋可以不止有一個秦相,秦黨也可以不叫秦黨。”
趙構話語裡的意思讓張澄聽得欣喜若狂,他感覺自己就像是險些一腳跌落懸崖險些萬劫不複的采藥人,在命懸一線的最後一刻抓住了救命的繩索,重新站穩時卻驚喜的發現眼前竟是數之不儘的仙草靈藥!
先前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為什麼秦相遇刺,秦黨依舊能夠在朝堂之上屹立不倒!
為什麼朝中風雨飄搖,各方爭鬥看似互有損傷,可仔細盤算卻發現唯有秦黨未曾被動過根基!
那是因為——秦黨其實根本就不是秦檜的黨羽!
所以即便秦檜死了,秦黨還有一個更加巨大且強壯的羽翼在庇護!
而最為關鍵的是陛下撕毀秦檜通敵叛國證據的態度!
這意味著,陛下早就知道了秦檜與金廷密謀合議之事,甚至其中許多內情可能都是在陛下的授意下進行的!
張澄險些因為自己的發現而失聲尖叫,他不敢再往下想,強忍著內心的狂喜,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抖。
他向前爬了幾步,湊近趙構的鞋尖想讓趙構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後將頭重重的磕在了地麵上。
“微臣願陛下分憂!”
趙構滿意的笑了起來。
“既然如此,那就讓朕看看你是否比得過秦相,值得朕對你欺君之罪既往不咎。”
趙構坐回了玉案前,命那位忽然出現的侍衛搬來了椅子,放在張澄麵前,隨後說道:
“跪了這麼久,起來坐著吧,和朕說說你究竟查到了些什麼。”
禦書房賜座對於南宋群臣來說可是天大的恩典!
就連各部尚書入書房與陛下議事時,都時常隻能站著,平日裡那些重臣若是得此殊榮,恨不得一出禦書房就要讓整個臨安城都知道。
而張澄這個從三品的臨安府尹卻能得此待遇,更是隻有感激涕零得不能自已的份。
趙構作為南宋萬人之上的皇帝,這手打一巴掌給一顆糖的禦下之道用得早已爐火純青。
張澄戰戰兢兢的隻用半邊屁股挨著凳子坐下,在趙構的注視下,如實道出了自己今日從秦府獲得證據後所有的推斷。
其實月前金廷與大宋合議一事重大,巡鋪軍與殿前司就連整個臨安府都加強了數倍人手巡邏,對入城之人嚴格查驗,城內可以說是戒備森嚴。
但張澄連著數日裡查閱了所有的入城記錄,均未曾發現可疑之處。
可利州四義卻能夠不留痕跡的潛入臨安城中刺殺秦檜,之後更在巡鋪軍的追捕下順利逃出城中。
這不得不讓張澄懷疑臨安城內有人接應,且那位接應之人恐怕身份地位不會太低。
起初張澄懷疑過建國公趙瑗,可第一次試探趙瑗時,對方問答滴水不漏,趙瑗也確實如他所說有暈血之症,再加上若趙瑗真是幕後協助利州四義之人,他大可不必親自涉險將自己放入背負嫌疑的境遇之中。
這份懷疑便不了了之。
可刺殺秦檜的幕後之人究竟是誰,又是為何要暗中協助利州四義刺殺秦檜,目的是什麼?
張澄直到今日之前都不得而知。
而後楊沂中追捕逃脫的利州四義失利,被江南水寨的匪患所敗,這份奇恥大辱讓趙構勃然大怒,更是讓張澄感到了危機。
他無可奈何之下隻能準備再次前往秦府之中,搜查線索,竟沒成想當真讓他搜查到了一份燙手的山芋。
而最讓他驚恐的是,恰巧這時他無意間聽到了坊間孩童們開始傳唱的童謠。
這些童謠直指秦檜通敵賣國之嫌,定然不會是出自懵懂孩童之手!
這首歌的背後定然有一雙看不見的無形大手在推波助瀾!
張澄幾乎是本能的將嶽飛入獄一案和秦檜遇刺案聯係在了一起。
所有的真相好像開始串聯!
那個隱藏在整個事件背後的人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找到秦檜通敵賣國的罪證,然後以此來為入獄的嶽飛一案翻供!
他最後隻缺一個能夠佐證自己所有瘋狂猜想的線索,將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案件徹底串聯起來!
而他確確實實在第二次拜訪建國公府時得到了那條關鍵的絲帶!
秦檜臨死前試圖吞入腹中的一定是另一份證明了他通敵賣國的證據!
臨安府的仵作查驗屍身時卻沒有發現口中的東西,那就代表著利州四義已經將那份證據取走!
那個潛藏在幕後的大手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張澄對趙構將自己所有的推理猜測一一道出。
在這之後,便是張澄聯係秦黨黨羽商討對策,試圖銷毀證據一事。
聽完張澄所言,趙構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若張澄的猜測正確,那藏在幕後之人手上的證據甚至可能波及到趙構自己。
秦檜構陷嶽飛,通敵賣國之事若是曝光,雖然足以讓整個朝堂掀起滔天巨浪,但卻不會動搖趙構屁股底下的龍椅一絲半點。
可若是那還不知身份的幕後黑手拿到的證據指向了趙構,那這件事情怕不是抄一個丞相九族就能解決的。
那將不再是一場震懾朝野的狂風暴雨,而是能夠徹底動搖整個大宋國祚的腥風血雨!
就連萬人之上的趙構都感覺到自己的背脊有些發涼。
他緩緩吐了一口氣,讓自己翻江倒海的心緒儘量平靜下來後,才用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問道:
“既然那藏頭露尾的賊子有另一份秦檜通敵的證據,你燒掉手裡的證據又有何用,豈不是自欺欺人?”
“陛下,因為微臣知道那賊子就算有另一份證據,他也不會拿出來,至少眼下他還不敢。”
“確實有理,畢竟這賊人藏匿暗處,若真有膽量將證據放出,早在拿到之後便會有所行動,既已過如此之久也未見動靜,恐怕這賊人也有忌憚,現在他尚且還在暗處,隻要那些逃去水寨的匪類一日未剿,他便可多苟且偷生藏匿一日!可一旦他將證據放出,屆時就算他藏匿得再好,朕也可以順藤摸瓜將他查出。”
“陛下實在英明!陛下所言恐怕便是這藏在暗處的賊人所想,如今局勢未明,他害怕被陛下順著蛛絲馬跡查到蹤跡,所以不敢輕舉妄動,隻得靠著教唆孩童歌謠這等粗鄙手段恐嚇微臣,想讓微臣亂了分寸,再借機行事,所以微臣才會鬥膽燒毀證據,不留後患!”
張澄雖然燒毀證據不留後患之意,但更多還是為了自保。
隻是如今有了趙構的默許庇護,他自然無需再擔憂。
一君一臣兩人就這樣順著思路不斷推敲,越說越是覺得此事定然如此。
末了,趙構站起身來負手下令道:
“張澄聽朕口諭,朕命你徹查無論如何也要查明這藏在背後的居心迥異之人!隻要你能查清此事究竟是何人所為,朕的尋影衛任你調用!若是查得好了,朕不但免了你先前的欺君之罪,還重重有賞!朕記得你這臨安府尹的位置坐了也快有三年了吧,到挪一挪位置的時候了。”
趙構說完,就見站在他身後的那名侍衛默默走近了張澄身旁。
想來便是趙構口中所說的尋影衛無疑了。
張澄聽得心花怒放,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禍得福!
他連忙跪地接旨,恭聲謝恩:
“微臣張澄領旨!”
張澄從禦書房出來時已是醜時,宮中除了偶爾往來巡邏的殿前侍衛外再無一人。
他的手掌心不知何時已經被指甲掐出血痕,寒風刮過,吹得懸掛在殿簷下的燈籠不住的擺動,他卻沒有感覺到一絲寒意,隻覺得心臟處熱得發慌。
陛下告訴他秦黨可以沒有秦相,但他知道陛下卻不能。
所以自他從天牢提審完舞姬烏古論確認了自己的所有猜想出來後,他就已經決定用命賭一把。
幸運的是他賭對了,而陛下承諾的恩賞就是他賭來報酬,這報酬足以讓朝堂之上,那些為了空缺出來的丞相之位爭得頭破血流的群臣們眼紅。
他行至垂拱殿時停住了腳步,借著月色臨摹的模糊輪廓望向西邊殿宇的瓦背。
那是群臣朝議結束後,當朝宰相辦公審閱奏折之所。
他看得有些出神,站得稍微久了一些,直到殿前巡邏的侍衛已經路過了兩趟,他才緩緩撤回目光,快步走出了宮。
今夜同樣沒有入眠的,還有建國公府的趙瑗。
他站在書桌前,一頁頁翻看著範衝教給自己的名錄發呆,腦海裡不斷推演著如今自己所行的每一步。
這場關於秦檜遇刺案的布局從他穿越而來的第二天便開始進行。
起初他隻是想要暫時騙過張澄,將自己的嫌疑徹底從秦檜案中撇清乾係。
但僅僅是撇清嫌疑並不能徹底消除秦檜案的隱患。
即便他做了再多的善後工作,也有利州四義替自己成為了靶子,但隻要秦檜案一日不結案,伴隨著草灰蛇線的不斷挖掘,他總有再次進入張澄視野裡的一天。
轉折是從利州四義與江南水寨擊敗了大意輕敵的楊沂中開始的。
久疏陣戰的殿前都指揮使與貪汙腐敗的江南駐軍的失敗看似是一場意外,但在作為曆史研究生的趙瑗看來,卻像是必然會發生的事件。
所以惱羞成怒的趙構會將楊沂中一擼到底,從而讓張澄倍感壓力,也讓朝野上下像是發瘟的鬥雞得到了主人的信號似的,爭鬥得越發激烈。
然後趙構一連罷免了四十多名官員,讓滿朝震驚。
幸運的是,裘興雖然被趙構從自己的身邊支開,但卻可以利用職務之便獲取了大量這些官員的信息。
這也正應了那句——塞翁失馬,焉知禍福。
他隻需要簡單的將那些倒黴官員進行一次分類,就能發現其中的端倪
——秦黨上下除了活該的楊沂中這條大魚外,竟可以說是毫發無損。
憑什麼失去了派係魁首的秦黨竟然在殘酷的朝堂鬥爭中安然無恙?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趙瑗對這個結論甚至一點都不意外。
雖然曆史早已無從考證,但是大量的證據與各界都曾分析過,宋金議和背後的真正推手恐怕就是宋高宗本人。
甚至有許多曆史學家認為,這位南宋的首位皇帝為了紹興和議的順利進行,主動答應了金廷殺害嶽飛的無理要求,這也才促成了曆史上最為遺憾悲痛的事件之一——“莫須有之罪”。
而趙瑗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驗證這個曆史猜想的真實性。
利州四義潛伏回臨安讓他順利完成了這一項測試的前置工作。
利用澱碘反應和藥材,趙瑗在建國公府內初步建立起了一個簡易的隱秘通訊網絡。
他交給利州四義的第一件事便是偽造一份秦檜私通金廷,構陷嶽飛的證據,將其藏於秦檜府中。
之後他又將自己編造的童謠交給利州四義,讓其安排手下的江湖中人在城中傳播出去。
之後便是靜待魚兒咬上魚鉤。
隻是讓趙瑗沒有想到的是,魚兒不是咬鉤太慢,而是太快了。
當天張澄便急不可耐的跑來求證偽造證據的真假,並且按照他的引導,順利的推理出了幕後之人的存在。
至於接下來,張澄無論如何處理那份燙手的山芋,他都隻需要靜靜看著,等待結果即可。
就像範衝離開國公府前對他所說的話一樣,有些時候可以利用的除了民心,還有人心一樣。
逼著張澄做出選擇。
而聰明的張澄選擇了賭命,並且賭成功了。
但同時也順理成章的讓趙構進入了自己替他們布下的局麵之中。
如果趙構真的是指使秦檜為求合議陷害嶽飛的主使者,那麼他就絕對不敢坐視那位莫須有的幕後黑手懷揣莫須有的證據成為他的威脅。
那麼他隻有重用張澄這一條路可以走。
因為他不知道張澄是否也會為自己的賭命行為留下後手,至少在確保這件事情之前,他會不遺餘力的將張澄捧在手心裡。
反之若是趙構並非如趙瑗猜想的那樣,那也無妨。
因為秦檜通敵陷害嶽飛這件史書上寫了無數遍的事情,已經被趙構自己親手替他做實。
接下來他隻需要安心待在建國公府養傷,觀察朝中局勢變化風雲即可。
而趙構與張澄甚至永遠也想不到,令他們恐懼萬分的那份證據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還差最後一步了。”
趙瑗將老師送給自己的名錄合上,放入胸襟之中,小聲的自言自語著。
“公爺在說什麼?是嫌冷了要茴香再添點銀炭嗎?”
趙瑗的聲音吵醒了一旁趴在茶桌上打瞌睡的茴香。
這個冒失的小丫鬟嘴角還殘留著已經乾了的口水痕跡,睡眼朦朧的看向趙瑗。
趙瑗扯了扯嘴角,製止了茴香往燒得正旺盛的炭堆裡繼續丟炭塊的動作。
“沒事,你快去歇著吧,明天你還得早些起來,替我去抓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