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行的侍衛簡單埋葬了孩童的屍體,辭盈有些沉默地回到馬車上。
同一方乾淨的帕子一起遞過來的,是一杯溫熱的茶水,謝懷瑾溫柔地望著她,辭盈接過,茶水的溫度順著杯壁一點點進她冰涼的指尖。
她輕聲說了一句“謝謝”,乾淨的帕子裹住她剛剛不小心被碎石割傷的手,小碗在一旁拔出了藥瓶的塞子,用手指挖了一點,小心地塗抹到辭盈的手上。
清涼的草藥香混著溫熱的茶水,辭盈望著窗外出神,一直到要啟程的時候,墨愉上車來彙報:“應當不是流寇或者凶殺,屍體的神情很平靜,也沒有掙紮的痕跡,不出意外的話是父母。”
說著,墨愉指了一下前麵的土堆:“應該也不是曝屍荒野,隻是時間緊急坑挖的有些淺,前些日一場大雨衝去了表麵的泥沙,屍體就露出來了。”
辭盈眼眸輕顫了一下,想起很多東西。
她要被秀才賣掉的前一天晚上,繡女瞎著眼睛摸著枯枝踉蹌到了她的身邊,搖醒本來就沒有睡熟的她,讓她快跑,快跑。
繡女眼睛瞎了,卻還是落著淚,本來爛了的手被綁住她的繩子割得血肉橫飛。繡女一邊哭著一邊同她說對不起,辭盈開口要喚娘,卻被秀女泛著血腥味的手捂住。
辭盈閉上眼,讓自己不要再去想從前的事情。
一路上再也沒有人講話,燭一和燭二前去查探事情,早她們一步去往安淮城內,其他人各司其事,跟在馬車後麵的身影也漸漸隱了起來。
小碗被請上了另一輛馬車,馬車內漸漸隻剩下謝懷瑾和辭盈。兩個人坐在車廂的兩邊,望著窗外的一切。
黃昏的光已經徹底消散,那個孩童的屍首隻是開始,馬車避開流民聚集之地,卻還是能看見其中的慘狀。山林間的屍體有撕咬的痕跡,樹都被扒了皮,吃樹皮噎死的人倒在大路上,孩童的慘叫聲混著大人悶悶的哭聲。
像是夏日未下的一場雨,悶得辭盈喘不過氣。
“很久了嗎?”這是辭盈問的第一句。
如此慘狀,絕非幾日之功,即便是她六歲那年的洪災,也沒有如此慘狀。安淮距離長安數十日車程,這一路上漫漫的人骨,起碼堆了數月。
“六月中旬開始的,消息一直沒有傳到長安,八月傳到的時候,皇上派了官員下去賑災。”謝懷瑾停了一下,半垂著眸說:“可兩個官員死在了去的路上,皇上震怒,又派了兩個官員,可還是沒有抵達安淮就死在了路上。”
辭盈蹙眉。
謝懷瑾掀開簾子,辭盈隨著謝懷瑾一同看過去,一對母女依偎在夜色裡。
母親將自己的手腕往孩子嘴裡送,手腕淌著溫熱的血,卻也在寒風裡變得發冷。而在她懷中的孩子一動不動,手始終無力地下垂著。
車簾放下,燭火映出其波動的漣漪,辭盈轉身望向謝懷瑾。
她看著看著垂下眸,眼淚落入尚留著餘溫的杯盞,滴答一聲,混入茫茫夜色。
謝懷瑾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白玉扳指,風又掀起車簾,尾聲裡,墨愉在那位母親懷中留下了些許銀錢。
到了安淮城時,辭盈本已經做好見到更慘烈一切的準備,但出乎她意料,安淮城內還算安定,路邊雖然也有衣衫襤褸的人,但比城外好上許多。
到的時候是白日,城門口,排了長長的幾條隊,辭盈掀開馬車看了看,發現官兵正拿著兵刃在趕穿著破爛的人。
辭盈越看越蹙眉,馬車前麵已經傳來小兵的聲音,一句問詢之後忙跪了下來,周邊的官兵也跟著下禮跪拜。
“謝公子,下官安淮太守歐陽燕,聽聞公子前來,下官已在城門口等待多日,如今終於盼到公子,還望公子賞臉讓下官為公子接風洗塵。”
辭盈無法評價,一定要說,諂媚到了極點。這番陣勢下來,他們不像來賑災,反而像來出遊的。
那邊官兵還在趕人:“快走快走,今日有貴人,要是擾了貴人雅興,有你罪受。”
這邊,謝懷瑾甚至沒有說話,墨愉同歐陽燕冷冷說了一句,歐陽燕就已經讓士兵大開城門。
馬車行駛起來,路過城門口一角時,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上來攔在馬車前,嘴上喊著:“大人大人,我要狀告狗官歐陽燕,他”才說了兩句,反應過來的士兵忙捂住嘴拉了下去。
辭盈望向謝懷瑾,茶幾上燃著香,青年衣袖都未動分毫,淡淡地飲著茶。
外麵的哭喊聲若有若無,馬車行駛起來,辭盈順著被風吹起的車簾向外望去,那個喊冤的人被幾個士兵壓在地上,那個穿著官服的人狠狠踹了一腳。
馬車停在了一處清幽的宅子外。
墨愉上去敲門,良久之後,一個老管家打開了門。
晚上的時候,謝懷瑾同辭盈說,歐陽燕為他們舉辦了接風洗塵的宴會,問她是否要同去。那時他們正逛到府中一處橋,烏木的橋梁上,兩個人並身站立著,少女躬身望著湖中是否有魚。
聽見之時,辭盈問出了馬車上她一直沒有問出的那個問題。
她聲音低落地問:“為什麼?”
她慢慢地說著:“為什麼賑災的官員會死在路上,為什麼那些難民都被攔在城門外,為什麼他們甚至都不遮掩一下?”
她的語速很慢,每一句話說出來時自己都在遲疑,她其實也不是沒有答案,隻是看著歐陽燕理所當然的態度,明白事情可能沒有貪汙那麼簡單。
這一路上她看見的一切讓她遲疑,同這一路的見聞,無處不見的生靈塗炭相比,謝府甚至算得上一個大蜜缸。
辭盈有些失去力氣,乾脆坐在橋上,任由兩條腿垂下去。
這可能是她第一次在謝懷瑾麵前如此去,她垂著眸,輕聲道:“安淮地勢偏低,又臨近江海,所以容易發洪水,我很小的時候就如此了。但就算是我小時候那一次洪水,也沒有這麼”
辭盈說不出來後麵的話,安靜了片刻,輕聲道:“謝懷瑾,為什麼呢?”
辭盈甚至也不太清楚自己在問什麼了,她隻是茫然地看著湖麵,裡麵沒有魚。倒影中,身形頎長的青年站在她身後,安靜地看著她。
辭盈轉身同謝懷瑾對視,隨後緩慢起身走到謝懷瑾身前,頭緩緩地靠在了青年胸前。謝懷瑾一身青衣,整個人像是山間靜謐的湖麵,辭盈靠上去,青衫泛了點點漣漪。
秋日的風帶著寒意,謝懷瑾垂眸看著懷中的人,呼吸相觸的距離寫作親密。
半晌之後,他抬手輕輕地摸了摸少女的頭。
哭聲在他懷中響起,謝懷瑾抬眸看著外麵的天色,風蕭蕭,雨瑟瑟。
不知什麼時候,少女環住青年的腰,雙手交疊,放聲哭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哭過,前幾月的一切混著這半月的見聞,變成她瑩瑩的淚。
她沒有再能這麼哭訴的人,除了身前的青年。他們依然算是陌生,但他是她的夫君和愛人。
一層累著一層,辭盈實在忍不住了。
當年繡女解開她身後繩子的那一瞬間,秀才就冰冷著臉站在繡娘身後,她哭喊著喚娘,繡女仍舊俯身在解她手上的繩子。
辭盈抱住謝懷瑾,眼淚大顆大顆地落。
她不想再說後麵的事情。
哭喊聲響徹整個黑夜,繡女被打的隻剩下一口氣,周圍都是人,可是沒有人攔住秀才,他們餓狠了的眼睛盯著奄奄一息的繡女和身後被餓了幾天的辭盈。
幾個哥哥姐姐也用那樣的眼睛看著辭盈,那天下著雨,繡女哭著,明明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卻還是對著辭盈的方向在說對不起,一聲又一聲對不起,直到人伢子來的時候才止息。
辭盈見繡女的最後一眼,天上下著雨,長長的水痕從那雙無神的眼睛裡流出來,讓人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痕。
人販子將辭盈雙手綁在身後,像牽著一頭牲口一樣牽著同辭盈一樣的很多小孩,大多是五六歲的女童,哭著喊著,辭盈不斷回身看著繡女,最後一腳被人伢子踹入泥中。
後來辭盈就放了一場火,除了醉酒的人伢子,孩童都趁亂逃了出來,在一眾孩童茫然的眼神中,辭盈冒死跑入火中,喚醒了因為醉酒熟睡的人伢子。
人伢子的頭發被燒掉了半邊,將她抱著出來時蹲下身眼神複雜地摸了摸她的臉,兩個人一起出來的時候,有些孩童趁亂跑走了,有些人依舊呆呆地呆在原地不知道有何處可去。
人伢子歎息了一聲,又摸了摸辭盈的頭,原本會被賣入青樓的辭盈就這樣換得了被進去謝府為奴的機會。
謝懷瑾胸前的衣衫被眼淚浸濕,他安撫少女的手很久才停下。
遠在長安的澤芝院的書房內曾經放著一份關於辭盈的卷宗,遠比謝清正那一份要詳細。
與之不同的是,謝清正那上麵寥寥幾筆寫著辭盈六歲之前的過往,曾送到謝懷瑾手上的那一份上,密密麻麻都寫著兩個少女關於自由的一切遐想。
謝懷瑾看著懷中這個被他姨母和妹妹用天真養大的孩子,在姨母和妹妹都離開人世之後,她像一件遺物一樣被留在了他的手中。
他善待她。
他帶她看她年少時和妹妹一起遐想的自由。
群雄割據,餓殍遍野,生靈塗炭。
哭什麼。
但這麼想著,青年的手還是溫柔地撫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