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黃衣裳的少女,也就是林姝,此時正乖巧地站在林國公夫婦身邊,目光盈盈地望著對麵的謝懷瑾。
她是林家這一代小輩中唯一的女孩子,自小受儘了寵愛,年幼的時候便傾心於表哥謝懷瑾,祖父母也問過她意願,知曉她心意後答應她一定讓她成為表哥的妻子,隻是被那卑賤的婢女橫插一腳。
她出生的時候恰是大姑染疫死的那一年,她曾經聽祖父母說過很多大姑的事情,也在父親書房內看見過大姑的畫像。故而明明大姑早死,她對大姑也算有一些了解。但二姑
林姝其實不太喜歡新逝的二姑,在府中時,祖父母和父親總是對二姑三緘其口,一副難言的模樣。人的喜惡是會傳染的,林姝看著看著,對素未蒙麵的二姑就有了不好的印象。
再後來,祖父母因為她的事情去尋二姑,二姑竟然多次拒而不見,後來更是鬨了長安這段時間最大的笑話,以死相逼定下了表哥同那個婢女的婚約,連祖父母都在家中怒罵二姑胳膊肘向外拐,寧願便宜一個婢女都不願意幫幫她嫡親的侄女。
林姝就更喜歡不起來了,這次隨祖父母來也是為了見表哥。昨日祖母已經同她說清利害,二姑已逝,表哥和那個婢女尚未行禮,官府的文書也沒有走下來,禮數上表哥和和那個婢女並不算夫妻,他們會為她遊說表哥,讓表哥斷了同那個婢女的婚約。
至於她,先留在謝府,等二姑的喪期過去之後,兩家再提聯姻之事。幾十年來謝家和林家一直有所關聯,這一代表哥是家主,她又是府中小輩中唯一的女孩子,合該她們成婚的。
想到這,林姝的眼睛亮晶晶的。
辭盈站在門外,恰好能看見林姝的神情。小碗在一旁捏緊拳頭,聽完低罵了一聲:“無恥!”
辭盈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風輕雲淡,衣袖下的手卻也捏的青白。倒不是同小碗一樣為自己打抱不平,而是她聽著林國公夫婦這番話,他們今日前來根本就不是來祭拜夫人的。
小碗還在憤惱,就看見一道素白的身影走了上去,不是旁人正是辭盈,小碗要伸手拉住卻已經來不及,隻能也低著頭跟了上去。
一席人見她出現,臉色各不同。
謝懷瑾溫潤一笑,萬物複蘇,一旁的林姝捏緊了帕子,怒聲道:“沒見主人家在談話嗎,奴婢就是奴婢,一點禮數都不懂。”
林老夫人拍了拍孫女的手,換了一副模樣:“孩子,既然你來了,也過來吧。”辭盈走近一些,老太太捏緊了還要作亂的孫女,麵目慈祥說道:“阿姝我們寵溺了些,有些壞了規矩,但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說著,林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杯:“既然談到了你,你聽聽也好。老身見你生的也聰慧,聽說從前將素薇那孩子服侍得也很好,應該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應該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你收拾收拾行李離開謝府,我讓懷瑾為你準備二十兩傍身的銀兩,若還是不夠,老身再為你添上十兩,切勿貪心。”
是勸告,更像威脅。
辭盈捏緊了帕子,走到謝懷瑾身邊。
今日謝懷瑾穿著一身素白的長袍,遠遠望去像西山湖畔的雪,清冷白瑩。
自始至終,青年沒有說話,隻是在辭盈走進時,端著茶杯淡淡飲了一口。飲茶之時兩個人背對著眾人對視了一眼,辭盈驚訝地發現,謝懷瑾眼眸裡麵竟有三分笑意。
辭盈本來很生氣,但反差感實在太大了,那邊林老夫人還在倒豆子,這邊謝懷瑾在對她笑,辭盈差點將自己要說的話都忘記,怕自己也笑出來,又不舍得瞪謝懷瑾,掐了下自己手心不再看他,轉身望向林老夫人。
她俯著頭,輕聲道:“林小姐和林老夫人說的極對,奴自然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
林姝眼神中流露出不屑和欣喜,林國公和林老夫人也對視一眼流露出滿意和輕蔑,隻有謝懷瑾放下茶杯安靜地等著辭盈後麵的話。
“隻是”辭盈麵露遲疑:“那日在夫人棺材前,奴已經同公子拜了天地”辭盈欲語還休,望向對麵的林國公夫人,麵上寫著糾結。
“不算數,怎能算數!”林老夫人站起身,聲音大了些。
辭盈被逼的後退一步。
林姝咬緊了嘴唇,雖然她不算聰明,但也咂摸出來一些,憑著直覺追上去質問:“你是不是就想賴在表哥身邊?”
辭盈小聲道:“在我夫君身邊也算賴嗎?”
林姝大怒,氣得顧不及形象,抬手要打人。
辭盈撲到謝懷瑾懷中,謝懷瑾陪著演完了剩下的戲,抬手將辭盈護住,身後的墨愉一把架住了林姝,惹得林姝哇哇大叫:“表哥,表哥!”
亂作一團,謝懷瑾有些無奈說道:“外祖父,外祖母,二姑還在的時候謝府已經向官府遞交成婚書了,婚書成婚前兩日就送來府中了,按道理來說,辭盈現在的確是我的妻子。”
辭盈怔了一下,小碗低著頭在旁邊出了一口氣。
林姝眼睛陡然紅了:“不可能,怎麼可能”
後麵就沒有辭盈什麼事情了,林國公夫婦臉色難看,最後帶著林姝走了,隻說改日再送林姝來。
他們走後,辭盈臉上的神色立刻冷了下來。
謝懷瑾聊有興趣地看著辭盈生氣的模樣,好心地斟了一杯茶水,遞給辭盈。辭盈接過,低頭抱歉:“對不起。”
有很多處理這個問題的方式,甚至無需她出麵將事態激化,但她選擇了最無用的一種,隻是為了氣一下那幾人。
謝懷瑾淡聲一笑:“無事,我也許久未見外祖父母他們破防至此了,我一人是萬萬做不到的。隻是等過些時辰外祖父母就會反應過來,日後定然會為難於你,原本記恨於我的事情就會分到你身上。”
青年將一切娓娓道來,辭盈握緊了手中的茶。她不是不知道今天的事情自己做的莽撞,頭更低了些。
但隻一瞬,謝懷瑾的清潤的聲音響起:“不過夫妻本是同林鳥,記恨於你或者我,本也無差彆。”
辭盈腦袋低著,砰砰隻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她抬頭緩慢地看向謝懷瑾,正對上青年含笑的眼。
小碗在兩人身後紅了耳朵,轉頭看見墨愉冷冰冰的臉,嚇得眨了眨眼睛轉了過來。
回去的路上,小碗跟在辭盈身後,羨慕道:“小姐,不對少夫人,公子人真好呀,和從前府中人描述的完全不一樣。”
辭盈捏著帕子,其實不太聽得清小碗在說什麼。
她的心繞著謝懷瑾說的那幾個字,手捏緊帕子,眼睛眨了眨,露出些無措。她其實敢如此說,也有對視時謝懷瑾對她笑了的緣故,她知道大概率謝懷瑾會站在她這邊,她隻需謝懷瑾站在她這邊。
但也沒想過會這麼
明明是一樣的意思,但是從那個人口中說出來,就是不一樣。
辭盈一直到靈堂前才冷靜下來,她望著夫人的靈位,想起不久之前她也是如此望著小姐的靈位。小姐死的時候目光留戀地望著她,卻隻有留戀,沒有什麼彆的東西。
過早地被宣判了早亡的結局,於是悲傷化在了每一年的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未夭折已經是因為謝家的小姐可以用一日千金的上好藥材吊著,於是臨走的時候,小姐並沒有什麼彆的情緒,隻是摸了摸她的眼睛,讓她彆哭。
小碗看著辭盈悲傷的背影,看了眼夫人的靈位又看了眼外麵守靈的人,手中拿了一件衣服披上去。
辭盈沒有太多悲傷的時間。
因為對於這段婚事的質問和威脅,林國公夫婦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辭盈捂住自己心動的心,清楚地明白,她要長久地留在謝懷瑾的身邊,不能像現在這樣。
她不能每一次都靠謝懷瑾,她要拉住謝懷瑾尚懷善意的手,一步一步地爬上去,所有東西,隻有攥在自己手中,才真正是自己的。
她悲觀地覺得,人是會變的,最初秀才會慈愛地將她抱在膝頭識文認字,可後來逃難麵無表情將她換了十兩銀錢,最初茹貞守在她身前大聲說會保護她一輩子,可後來是一次又一次背叛。
辭盈捂住自己的心,它跳著,即便她如此明白人性的不堪,它依舊一直跳著。
幸好,她喜歡了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送夫人出殯時,辭盈親手將玉笙姑姑的骨灰放了進去。
路上,雨紛紛。
謝家最近死了不少人,但知情的人不敢言一句。原本應該引起軒然大波的長公子的婚事,竟然也就如此平息了。
祠堂裡,謝清正望向麵前的牌位,他身後的長老出聲:“林家那邊派人來傳話,說,懷瑾說已經同那婢女在繼夫人棺材前拜了天地,官府那邊也早已備案。清正,林家那邊隱有怒氣,若處理不當,任其發展,恐會生事。那婢女有何本事勾了懷瑾心魂,壞了謝家和林家的關係”
“這十年林家和謝家關係本就不如從前了。”謝清正淡聲道,隨後無奈地望向身後的人:“勾了心魂,長老,旁人不了解那孩子你還不了解嗎?”
陰影中出來一人,赫然是二長老。他緩緩走出來,摸著自己的胡子:“可娶一婢女有何好處?”
謝清正閉眼,聲音中有了三分哀戚:“娶這長安城中任何一位高門高戶的小姐,都不會有這婢女來的好處多。”
在二長老睜大的眼睛中,謝清正緩緩吐出幾個字:“衛然。”
衛然,幾月前班師回朝的衛大將軍,林蘭逃婚未成的心上人。
這些年來君王多次賜婚,甚至要將自己胞妹下嫁,衛然充耳不聞。名聲鼎盛,手握十萬大軍,屹然獨立於世家之外。
二長老啞了半晌,隨後蹙眉問道:“衛然會因為林蘭站在謝家身後?”
謝清正低聲笑了一聲,像笑身後之人的天真,殊荷快把謝家老一輩殺光了還覺得殊荷是在為謝家未來謀劃呢。他也無意點破,輕聲道:“會的,衛然會因為林蘭一句話,站在任何人身後。”
這是密辛,當年林家將一切知情的人都處理了。雖世家大多數都知道林蘭同人私奔被抓回來的事情,卻沒有人知道那人是如今炙手可熱的衛大將軍。
謝清正想到記憶中的衛然,他同林香一起路過書肆時,衛然就和林蘭一起騎著馬,揚鞭過街,人間四月,芳菲未儘,少年策馬揚鞭。
林蘭被林家綁回來時,衛然泣血,兩個人隔著花轎淚眼相望,最後止歇於林國公夫婦的下跪中。
後來衛然出走長安,每一日都在廝殺,沒落的衛家就這樣出了一個大將軍。每一年衛然都同他來信,詢問他林蘭近況。今年林蘭身體不好,他送出信的一月,朝中便傳來了衛然要帶軍歸朝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