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探花郎(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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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歲末,書院放了整整一月的假,辭盈得以安心照顧夫人,萬幸,夫人熬過了這個冬天。

夫人身邊的玉笙姑姑在夫人昏睡時,總喜歡講些外麵的傳聞。

比如西北的大將軍回朝了帶回了十萬兵馬,少年帝王意欲將自己的姐姐清雲公主下嫁給將軍,被衛將軍拒絕,朝堂之上鬨得很難看。

比如江南早長安一步下起了雪,隻是雪輕輕柔柔的,沒有長安的厚和大,要是尋著十二月入江南,能看見霧凇一般的雪景,溫柔地輕輕一踩就能碎掉的雪。

玉笙姑姑講著講著就開始哭,不再喊夫人為夫人,而是“小姐”,玉笙姑姑的眼淚從眼睛開始流,流過已然四十仍舊年輕的臉皮,流過因為多日哭泣乾燥的唇角,流入冬日厚厚的衣衫。

夫人房間內的香總是燒得很厚,有時候熏得辭盈也昏昏沉沉的,一日夫人醒間,辭盈正背身斟茶,突然被夫人喚了一聲。恍惚間辭盈竟然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她回神,夫人又喚了一聲阿素。

辭盈這才放下心來,上前扶住夫人,夫人卻撩起她冬日厚重的衣袖,辭盈想躲,卻還是被夫人掀開。

距離嬤嬤最後一次用竹板打人已經過了半月,可辭盈身上還是淤青嚴重,房間內香霧熏著,夫人下垂著眼,柔聲問:“阿素是摔跤了嗎?”

辭盈應下:“前些日摔了一跤,以為不嚴重,原來有淤青,我回去就讓婢女為我塗抹藥膏。”說完,辭盈又補了一句:“不疼的。”

幸好夫人信了她的說辭,溫柔為她將衣袖放下,喚來玉笙姑姑給她拿了一管淡綠色的藥膏。玉笙姑姑捏著她手腕上的淤青,擰開藥膏輕聲道:“冬日天寒,夫人這裡炭火暖和些,老奴來為小姐塗吧。”

玉笙姑姑不老,手指也很溫柔,辭盈全程忍著沒有叫出聲,怕露餡不敢回身看夫人的眼睛。玉笙姑姑卻也哭了,辭盈茫然,遞上帕子卻被玉笙姑姑推了回去。玉笙的淚落在地上,在暖房內很快就被蒸發了,就好像沒有來過一樣。

辭盈每次從夫人的房間出來,都會有一刻愣神。

裡麵太溫暖了,熏香常年都未斷過,淡淡的藥味隻在她推開門的那一刹那變得濃鬱。每次辭盈出來,總是要回身望了望,隔著屏風和香爐,她什麼都看不見,但就是每次都會回身看一下。

二月春的時候,謝家很是熱鬨了一陣。

謝家長公子謝懷瑾於殿試上被皇上欽點為探花郎,狀元被頒給了另一位考了很多年的學子。聽說少年帝王頒布名次時,在大殿下整整猶豫了一個時辰,前三甲早已確定,名次卻遲遲不好下定論。

大太監催了又催,昭平帝最後才直言謝家長公子文采遠勝於剩下二人,但三人間擔得起探花郎稱號的僅有謝家長公子一人。

雖未成全謝懷瑾的三元及第,在民間卻也成為一樁美談。

謝懷瑾騎馬遊街過的時候,謝然拉辭盈去看。辭盈不敢去,身上的淤青每一寸都在發疼,拒了又拒,謝然最後說:“好吧,我拉著謝文去看。”不知為何,這半年來謝然和謝文關係有所好轉,在謝文漸漸泯然眾人的時刻。

辭盈不知道為什麼,或許也好奇過,但謝然沒有講,她也就沒有問。後來謝然描述那一日的盛況,萬人空巷,謝懷瑾穿著紅袍騎在馬上,麵如謫仙,玉骨橫秋,明明有三人,所有人卻都隻看得見他。

說著說著,謝然站起來,演示那日的場景。

辭盈抬眸望著,卻沒有看見謝然,看見了雲端之上的謝懷瑾。謝然的聲音縈繞在耳旁:“幾乎所有姑娘的花都丟在了謝懷瑾身上,我也跟著丟了一朵,他的身上沾了花汁了露水,但很神奇地的是一點都不顯得狼狽”

謝然講完,辭盈生硬地說:“哦,這樣啊。”

謝然閉嘴了,情緒平複下來,她發現辭盈好像要哭了。謝然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但隱隱覺得她不應該再講下去了。可她不講了,辭盈卻還是哭了,她第一次見到了這樣的辭盈,她小心地將辭盈抱住,問:“怎麼了?”

辭盈搖頭,還是搖頭,被謝然抱住的地方是已經好的傷痕,但那些疼好像被她的身體記住了。她不是一個怕疼的人,但還是好疼,疼到她有些呼吸不過來了。

三月是公主邀約賞花的日子,四月是小姐的忌日。

再往後麵呢,辭盈不知道了,她很明白自己做錯了一些事情,她還沒有尋到生路。她當時在書房之後已經有了防備,告誡自己謹守本心就行,但她忘了謝府不是隻有一位主子,她甚至為謝安蘊的愚蠢得到懲戒沾沾自喜過,她何處不愚笨?

這些日她何嘗不是另一個謝安蘊?

她即便已經有了防備,卻還是對於權勢過於樂觀。

上麵的人吹一口氣,她渾身就皮開肉綻。

如果再回到半年前,辭盈覺得自己會再慎重一些,夫人的開心和夫子的誇讚以及書院內學子態度的轉變讓她得意忘形了,她仿佛又看見兒時書生看她的目光。

這一月書院的考核中,辭盈沒有得第一名,隻草草拿了個第十。

夫子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誦讀彆人的文章。辭盈沒有將墨卷拿去給夫人看,夫人已經病得很重,不需要再看墨卷了。辭盈偶爾想夫人離開後的事情,她私下尋到玉笙姑姑那裡求助,玉笙姑姑因為夫人的事情已經很疲憊了,但還是很認真地聽她說。

她說的時候沒有哭,玉笙姑姑卻哭了,她向玉笙姑姑懺悔,玉笙姑姑卻將她抱入懷中,溫柔和眼淚一起落下來,玉笙姑姑說:“孩子你沒錯,你哪裡錯了呢,年幼被賣入府中為奴不是你的錯,你聰慧,有才華更不是你的錯,錯的是他們,是這個世道”

辭盈又聽見玉笙姑姑對她承諾:“孩子你放心,夫人走後你一定會有一個好的去處,姑姑答應你,老太太那邊不用怕,不用怕的,她們再那樣對你你就告訴我。”說到最後,玉笙姑姑的眼中已經滿是悲傷和怒火。

辭盈不覺得玉笙一個嬤嬤能和掌家的老太太對抗,甚至可能隻是老太太隨便發了一句話,下麵的人一層一層地做,落到她身上就變成了沾染疼痛的板子,一路顫道她的靈魂。

她也不要求什麼公道,那時候謝然問她為什麼,問她為什麼考得很差都不會被書院勸返,那時辭盈說,就是這樣的,謝大人剛從青州被調入長安你是謝大人的子女,總會有些不公平,世道如此。那時謝然安靜了很久,然後就開始發奮溫書了。

辭盈望向玉笙姑姑,隻覺得小姐身邊都是好人。夫人是,玉笙姑姑也是,小姐本人更是。她搖頭:“現在沒有了,那次之後就沒有了,請嬤嬤彆告訴夫人。”

她話說完,玉笙姑姑又哭了。

辭盈不敢說話了。

書院裡麵書聲飄著,夫子述課的聲音蕩著,日子熬著就到了三月,距離公主的邀約的賞花宴還有十幾日時,茹貞突然回來了。

幾月不見,辭盈竟覺得一起長大的茹貞有些陌生了。

茹貞不愛笑了,回來撲到她懷中,告訴她:“姐姐,我爹死了。”

辭盈一怔,聽茹貞在她懷中說:“爹將家裡的銀子都輸光了,腿斷了沒錢看大夫,後麵就開始高燒不退,後麵好了,陸陸續續生了很多病,剛熬過冬天就死了。”

辭盈很想安慰茹貞,可她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口,茹貞何曾真正地相信過她。

她還是說:“那時候沒有銀錢可以找我的借的,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晚了,茹貞,彆哭了”

辭盈覺得自己做什麼都安慰不了茹貞,她不明白,明明小時候不是這樣的。

她小時候長得瘦弱,小姐不在的時候,茹貞會攔在她麵前,一腳一腳踢開那些欺負她的孩子,茹貞是家生子,那些外來的丫鬟並不敢惹她,茹貞就像小霸王一樣,就像現在一樣抱住她,說:“辭盈,我保護你!”

她生病的時候,茹貞和小姐都守在她身邊,小姐被嬤嬤以隔離病氣帶下去的時候順便拉走了茹貞,但夜半的時候茹貞就會偷偷溜進她房間,半夜她醒來時就看見茹貞睜著大大的眼睛,嘴裡還在嘀咕著:“病氣不走我不走,嗬!”

後來她們就長大了。

她和小姐都縱著茹貞的一些小毛病,因為是茹貞,不覺得壞,隻覺得可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辭盈的思緒被茹貞打斷,茹貞還是和以前一樣,要撒謊的時候就會摸摸鼻子,燭火搖曳之下,茹貞摸了摸鼻子,輕聲問:“辭盈,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辭盈點頭。

茹貞開心地抹了抹眼淚,鑽入她的懷中,輕聲道:“辭盈,我們睡覺吧,像以前一樣。”

辭盈說好。

她還是想給茹貞一次機會,那時辭盈覺得自己擁有的東西已經太少太少了,茹貞想要什麼她給茹貞就是了,萬一呢萬一茹貞隻是單純地像小時候一樣呢,辭盈溫柔麻木地對茹貞遞上自己的脖頸。

她累到已經失去任何計較的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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