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放榜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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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辭盈去書院的時候沒有看見謝安蘊的身影,夫子離開之後,謝然跪坐到辭盈書案前,輕聲道:“被禁足了。”

並不算人儘皆知的消息,故而謝然的聲音輕到隻有相近的辭盈一人能聽見,辭盈眼眸稍稍抬起一些,同謝然對視一眼,兩個人都沒有說多餘的話。

不用多想,謝安蘊被禁足隻會是因為昨天的事情。

辭盈低頭:“多謝然小姐。”

夫子才走,此時學堂裡麵人不算少,謝然彎眸應下這一聲謝,拿起辭盈放置在一旁的書本看起來。課本並不算新,但被保存地很好。

肉眼看去,課本上沒有一絲毛躁,輕柔的宣紙上映著密密麻麻的批注,因為時間呈現出的新舊兩種筆墨交織著,謝然眼眸中浮現了一絲溫柔:“二小姐曾經的課本嗎?”

辭盈點頭,將課本翻到首頁,上麵赫然是謝素薇的名字。

謝然手輕輕摩挲了一下,將課本輕輕合上,動作珍重地遞給辭盈。

辭盈看著謝然,眼眸在課本上停留一瞬,謝然並沒有加以掩飾她的神情,於是辭盈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謝然昨天的善意來源於什麼。

是因為小姐呀。

辭盈心變成軟綿綿的一片,眼眸又不自覺酸了起來,謝然同她告彆,辭盈應下。再過兩日就是出成績的日子,這兩天學堂的人放學後都走的很快,辭盈不在其中。

她總會是晚一些,避開人群。掛著每家牌子的馬車會在書院一條街外等候自家的主子,謝家也按照小姐的身份為此辭盈準備了一輛,如果說這些天來辭盈沒有一點迷失是不可能的。

除開最開始書房她跪地一個時辰的告誡,後麵的每一分每一刻,她都被謝家賦予她的虛假的權勢地位和供養托舉著,夫人喚她小姐的名字,從前同她一樣的奴仆向她端正行禮,吃食用度她也一直都是小姐的規格。

她不停地告誡自己,每日都告訴自己,學問無高低,但人有異。人貴在本心,貴在自足,即便現今她這些公子小姐同在一個書院,同在一方學堂,同聽一位夫子頌課,同考一樣的墨卷,但她和他們終究是不同的。

馬夫揚鞭回府,辭盈手摩挲著小姐留下的課本。

其實她也沒有自己說的那麼無欲無求,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此時正眠於東方的墓穴之中,如果人死之後的靈魂會化作和潤的風雨,吹過她臉頰的每一縷風都會泛起陣陣輕柔的笑意。如果這被眾人稱為饋贈的登高的天梯不是寫著小姐的名字,辭盈大抵也會權衡利弊地爬上去。

風吹起窗簾,細雨霧連之中,辭盈仿佛看見了小姐那雙溫柔的眼睛。

提到謝家,長安世家上了些年紀的人心中總是會想到一段往事。蘇墓大戰之前,朝中勢力詭譎,皇位之上是年幼失權的天子,皇位之下是虎視眈眈的世家,其間還夾雜著兩三親王亂政。

王蘇兩家借由失權天子之手,苛政斂財豢養兵馬,打壓同為世家的上官家和李家,向來清流中立的謝林兩家聯合,挽救已處於頹勢的上官李兩家,撥亂反正。

說起謝林兩家的聯合,謝林兩家原為姻親,謝家二公子謝清正和林家大小姐林香青梅竹馬天作之合,於林家大小姐及笄三年後大婚,聖上親賜“金玉良緣”的牌匾,可好景不長,蘇墓大戰前兩年,林家大小姐死於一場疫病,留下年僅七個月的孩童,也就是如今的謝家長公子謝懷瑾。

合盟在前,幼童在後,王蘇兩家日曆猖狂,蘇墓大戰一觸即發,謝林兩家燈火長燃七日,於第八日清晨謝家二公子迎娶林家二小姐林蘭入門。據說當然林蘭已經有談婚論嫁的夫郎,與其私奔未果被林家抓回,綁著繩索上的花轎。

是非對錯,已無人能評說。蘇墓大戰後半程,王蘇兩家之中作為附庸的蘇家向新帝一派也就是謝林兩家投誠,蘇墓大戰大勝,如今的皇帝宇文帝登上皇位。宇文帝執掌皇位近二十年中,民間流傳著忌諱莫深的一句。

“王與謝,共天下。”

如今新帝登基,風頭正盛。

謝家,清霜宛。

一隻素白修長的手推開窗欞,清風徐來,房間的燭盞遇風搖曳,謝懷瑾長身玉立,雪白衣擺似雲般垂落,不染塵埃,他的另一隻手搭在前麵的木質輪椅上,對著上麵的婦人喚了一聲:“姨母,天上星河人間願,船流盞盞,是個賞月的好日子。”

夫人,也就是林蘭端坐在輪椅上,抬頭望著窗欞映出的一片星河,今日是十五,每月十五謝懷瑾會來向她請安,除開這一聲“姨母”,禮數做的甚至比他那個爹還要讓人挑不出錯。

林蘭望著外麵的星河,很小的時候有個人告訴她,人死了會化作天上的星,承載在世人的繾綣思念。即便是夏日,婦人身上也蓋著厚厚的毛毯,臉上的這些年刻下來的雍容、溫柔與蒼白:“殊荷,你和她不同。”

殊荷是謝懷瑾的字,謝懷瑾溫聲一笑,但笑意不抵眼底。少年卓然而立,燭光映不亮少年唇色淺淡的唇,同樣淡如水墨的眉眼也沒有承載太多情緒。

他大抵也還是有三分好奇,於是發問:“我母親是一個怎樣的人?”

林蘭其實沒有太多關於阿姐的回憶,她和阿姐一母同胞,人生卻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分流,最後竟又荒唐地延續到了一起。她描述著:“一個古板的世家小姐,比你父親還要古板些,滿心滿眼都是家族利益,那時長安所有世家女的典範。”

謝懷瑾隨著林蘭的眸光一起望向遠處,恰是東方,明日朝陽升起的地方,他二妹的埋骨之地。

他提著燈籠離開輕霜宛的時候,天上的星星已經散了大半,墨愉恍若影子一般無聲跟在謝懷瑾身後,良久之後聽見自家公子清冷的聲音:“明日去請王太醫為姨母複診。”

辭盈回到聽霜院,記掛著茹貞這些日的異常,但需要先完成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課,靜心下來,一直到月沉時分,辭盈才閉上書卷。

她洗漱完去尋茹貞,卻發現茹貞已經睡了。辭盈坐在床邊,茹貞畏熱,夏日總是掀開被子,辭盈溫柔笑著輕輕為其蓋上一層,吹滅燭火的時候眼眸垂了下,燈火未滅茹貞應該是在等她,她在書房停留太久了。

辭盈回到床邊,沒有直接入睡,算算日子是茹貞來葵水的日子了,她握住茹貞的手,像以往一樣為茹貞按了一會,茹貞喜飲冰,葵水來的時候總是腹痛難忍,她從府中女醫師那裡學的按摩手法。

按著按著,辭盈輕聲說了一句抱歉,她自覺這些日對茹貞有些疏忽。過了一刻鐘,辭盈才上床入睡,明天就是澧山書院放卷的日子,想到此,辭盈的心跳的愈發厲害,可她最近憂思太多,即便心中擔著許多事情,困意還是悄然來襲。

隔日,天大晴。

辭盈乘著馬車去往澧山書院,下馬車的時候剛巧遇見謝然。謝然同她招了招手,辭盈提著裙子走過去,不想沾上地上的水窪。

謝然見此不由抱怨:“長安的天氣總是如此反複無常,從前我隨父親在嶺南那一帶,雖悶熱潮濕但也沒有如此反複。”

辭盈好奇地聽著外麵的見聞,笑著道:“聽說嶺南的荔枝很好吃。”

熟悉些了,謝然比初見更為放開,聞言直接表情失控,隨後貼近辭盈耳邊:“同你說心裡話,我現在聽見荔枝都想吐。”說著,謝然誇張地乾嘔了一下。

辭盈不明白,但她很喜歡謝然。

喜怒哀樂,哪怕是手臂上掩不住的鞭痕,都像一個鮮活的人。

走近書院之後,兩個人都安靜了下來,謝然說:“父親說我這次考核如果倒數,就會被書院趕出去。”

辭盈瞧了瞧謝然,見她臉上真有擔憂,輕聲道:“不會的,相信我,就算你是最後一名也不會被書院趕出去的。”

謝然看向辭盈,又隨著辭盈的目光看向了人群最擁擠處。

澧山學院沒有統一的衣裳,故而很輕易通過每個人的穿著辨認身份,辭盈望向的那幾人,應當是謝家極為偏僻的旁支或者被蔭蔽多年的他姓子弟。

他們身形佝僂幾近跌倒,掩麵痛哭者有之,麻木不語者有之,謝然走近,榜上最後一欄赫然寫著那幾人的名字。

謝然一時沉默不語,她望向一旁的辭盈,卻看見少女的視線一路往上爬,最後定在前三榜中間的位置。渲著金粉的放榜紅紙上,前三榜赫然立著謝家那位逝去二小姐的名字——謝素薇。

謝然受過謝素薇恩德,看見這個名字時渾身一顫,就聽見一旁辭盈的低吟:“如果小姐還在,應該會在榜首的位置。”

周圍很吵鬨,謝家最有前途的學子擠在一起,其實也就是一群吵鬨的鴨子,就像謝然那個自小被譽為神童的弟弟一樣。但謝然就是聽見了辭盈那一刻的聲音,謝然隨著辭盈的聲音回想起那個她記憶中的二小姐。

溫柔典雅,才情絕豔,病如西子。

書院中,辭盈原本是一個透明人,除開謝然和她交近些,其他人都是避而遠之的態度。他們不同於謝府的奴仆,需要尊著禮數明麵上規矩恭敬,在書院他們同辭盈談一個平起平坐都是拉低身份。

但偏偏辭盈拉著一個“二小姐”的幌子,除開謝安蘊如此愚笨之徒,稍有些腦子的人都明白事關逝去的二小姐,這就是一灘渾水,能不淌就不淌,各人都是疏遠有之。直到這次放榜出來,看見紅榜的公子小姐都隱晦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辭盈。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可惜是一個奴仆。

可奴仆亦有依借學識出頭歸附主家脫離奴籍甚至跨越階級之人,於是他們又歎道,可惜是一介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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