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起衝突(1 / 1)

推荐阅读:

休沐的三日,辭盈大多數時候都在溫習功課。

聽霜院畢竟曾是謝家嫡小姐的院子,其精致奢華層度隻在主院以下。謝素薇逝世之後,除開一些需要焚毀的衣物和被褥,其他絕大部分東西都保留了下來,包括書房內一些古籍和手稿。

辭盈將那些手稿小心鋪開,又鋪開一張宣紙,執筆小心臨摹小姐的字跡。這對辭盈來說並不算難,她和小姐的字跡本就同根同源,從前小姐實在沒有精力時,也是辭盈接筆過來完成功課。

辭盈端正著身體,持筆落下一個個相似的字。其實一開始就很相似了,隨著辭盈控製力度、筆幅,兩張宣紙上的字跡幾乎重合。

“滴答”

字跡被暈染開,辭盈臉上卻沒有什麼太大的表情,但那一滴淚又切實存在。經曆了恍若天光的一瞬後,死亡實在是一件綿長的事情。

辭盈不曾在這些日夜輾轉反側,相反她因為每日書院的忙碌和疲倦睡得很好,夢裡儘是些之乎者也,隻很偶爾在記憶的角落,她想起有關小姐的事情。

比如她現在臨摹著小姐的詩作,很突然地想起,因為小姐身體不好,書房的窗戶隻開在了側方,排排的書架之下,兩年前的春日身體大好的小姐從輪椅上站起來,一手扶著她一手扶著書架,青蔥的手指撥著卷卷的書,最後兩個人一起摔在書架的儘頭,小姐先笑,隨後她也笑起來。

茹貞問她讀書又什麼用?

辭盈不知道。

她隻知道,那張要拿給夫人看的寫著小姐名字的墨卷上,夫子批下的成績一定要是前三甲。

休沐後,按照澧山書院的慣例,第一日是考核日,考核日後的三日內會公布成績。

最後一門對策答完已經是黃昏,學子們神態各異,但總歸臉色都算不上好,一些偏僻處來的平日功課詩文並不出彩的旁支子弟已經開始麵露頹色,一些人甚至開始掩麵哭泣。

謝家主家和辭盈同齡的幾個麵上沒有什麼神色,夫子在上麵翻閱著一眾人的墨卷。

眾人壓低的討論聲中,辭盈突然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她向著聲音的源頭望去,看見了一張麵無表情的臉,是謝府的三小姐謝安蘊。

謝安蘊和辭盈同歲,翻年來就到了及笄的年紀。少女一身淡青色的雲織長裙,跪地而坐時裙尾恍若盛開的花,姿態高昂。

辭盈看見謝安蘊時總會有些失神,今天也不意外,無他,謝家的七個子女中,謝安蘊是和謝懷瑾最像的一個。她沒有什麼機會見到謝懷瑾,但總會在府中或者書院中撞見謝安蘊。

辭盈行禮:“三小姐。”

謝安蘊眼皮一抬,還是沒想明白為什麼父親乃至兄長會默認一個奴婢代替主子的荒唐行徑。夫子此時已經離開了,學堂的人也散得七七八八,謝安蘊從地上站起來,奴仆跪在地上整理著衣裙。

沒說一句,謝安蘊向前一步,漫不經心踩在辭盈行禮的手上。

周圍的人不敢置一詞,奴仆低下頭,其他人匆匆離去。

一瞬間,劇烈的疼痛從手指上傳來,辭盈低垂的眉眼顫動了下,但行禮的姿勢始終沒變。

謝安蘊像是遇見什麼好玩的事情,輕笑了聲,腳還踩在辭盈的手上,身體卻微微下俯,像是摸小動物一般摸了摸辭盈的頭,她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吐的很清楚:“辭盈,她那麼喜歡你,怎麼不帶你一起去死呀?父親兄長那麼寵她又怎麼樣,死了還不是連祖墳都入不了。”

說著,謝安蘊碾了碾辭盈的手,劇烈疼痛產生的細微汗珠順著脖頸淌入衣服中,也不知道是因為疼痛還是謝安蘊的話,辭盈身體輕微顫了顫,慢慢直起了腰背。

她起身,在謝安蘊玩味的目光中直視謝安蘊的眼睛:“小姐說的對,你真的很蠢。”

聽清辭盈說的什麼話後,謝安蘊不可置信地睜大眼,很快譏諷一聲笑了出來,適才裝出來的麵具這一刻已經全然破裂,抬手一巴掌就要揮過去。

旁邊,同謝安蘊交好的一直看戲的旁支小姐終於出聲,一手攔住了謝安蘊要打下去的手。旁支小姐在謝安蘊耳邊低語幾句,謝安蘊平複了一些,但還是低聲諷道:“行,我現在不動你,辭盈,我們就看看究竟有幾個人能一直護著你,我死去的病秧子二姐和她的病秧子娘親,我倒是看看她們還能護你多久。”

辭盈看著謝安蘊走遠,她的衣擺在地上綻出一朵青色的花,辭盈默然坐下,用手帕沾了水一點點擦拭剛剛謝安蘊踩的地方。

學堂最尾處,一個少女突然出聲:“躲著點就好了,以後有她受的,真以為謝家這顆大樹能庇護她一輩子臭脾氣呀。”

辭盈抬頭,少女已經走到她麵前,丟下一盒藥膏:“擦擦吧。”

辭盈接過藥膏,認出麵前的人是青州謝家的一位小姐,兩個月前茹貞曾同她說,青州謝家那一派的大人最近調回了長安,連帶著幾位公子小姐也住了進來。

“謝謝。”辭盈沒有貿然稱呼身份。

謝然輕笑一聲:“不謝,你說的對,謝安蘊就是蠢,她也不想想,二小姐死了都埋不進去的祖墳,她能埋進去嗎?”

話語間有幾分不加掩飾的譏諷意思,辭盈沒有說話,抬眼望著謝然。

謝然是很灑脫的一個人,看見辭盈的反應就彎唇自我介紹:“謝然。”

辭盈將擦好的藥膏遞回去,輕聲道:“辭盈。”

謝然伸手接過藥膏,抬起手腕夏日輕薄的衣袖下白皙細長的手臂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鞭痕,但她一點都不介意被人看見。

夜半時分,長安下起了雨。

夏日雨音綿長,書房內窗欞皆開,不遠處的香爐繚繚生煙,身著素衣的公子端坐於案幾前,執筆輕輕勾勒著雨中白蓮。

蒙了半張臉的侍衛跪地彙報著事情,侍衛俯著身,語調平平,提到書院那一處時,素衣公子的手頓了頓,毛筆上一滴墨滴了下去,恰好合上外麵的雨聲。

一旁伺候的書童忙躬身遞上一張新的畫紙,畫紙描著金邊,是時下長安最興的檀金紙,謝懷瑾眼眸低低下垂,在落墨之處重新勒了一筆,墨滴暈開之處成了一尾小小的魚。

少年手中動作未停,眉間一片淡色,檀香繚繞雨聲的書房長廊間,清冷的聲音淡淡散開:“墨愉,傳話至三妹的院子,禁足一月,罰祿三月,另抄寫佛經十二卷,為她故去的二姐祈福。”

一旁穿著一身黑色錦衣的青年俯身:“是。”

侍衛離去的腳步令長廊的雨聲打斷片刻,天地重新歸於寂靜之時,謝懷瑾停下了手中的筆,柔軟的素衣隨著主人起身的動作搖曳而下,婢女恭敬上前更衣。

不遠處香爐飄著細細的煙霧,安靜祥和流淌在敞一片死寂的內間。

另一邊,辭盈對茹貞說著書院的事情。她並不希望茹貞擔憂,略去謝安蘊的事情,講起謝然:“像春日的草,淡綠的很具有生命力的那種 ”

茹貞心不在焉“嗯”了一聲,辭盈停下,揉了揉茹貞的肩頭:“今天太累了嗎,那我去熄燈,今天先睡覺?”

茹貞點頭。

辭盈下床去滅燈,笑著說:“等下個月休沐的時候,我給你燉蓮子湯,西園那邊的簾子都熟透了,過兩天我們去采一些。”

茹貞還是點頭。

辭盈摸了摸熟睡的茹貞頭,幫她將一縷頭發順到耳朵後麵,不知道是不是辭盈的錯覺,她總覺得茹貞最近消瘦了一些。但如果真的有事情,按照茹貞的性子一般都會主動尋她的,但明日也還是問問。

想完茹貞的事情,辭盈才有心思想自己的。得罪了謝安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謝安蘊雖是小姐,但她身後站著夫人,故而即便是一巴掌也會有旁家小姐阻攔。

如若她今日一味忍讓,隻會讓謝安蘊變本加厲,雖有些冒失,但辭盈不願意小姐在地下聽見那些汙言穢語。

得罪了謝安蘊,日後可能會有些麻煩,但也是辭盈權衡過的結果。

謝安蘊是婢女爬床所生的孩子,其出生那一日,爬床的婢女被杖斃。自小到大謝安蘊雖然也是小姐的待遇,但比起夫人生養的小姐和養在老太太那的六小姐,謝安蘊在謝家並不算受寵。

從前小姐還在時,談起謝安蘊,總是輕笑著搖搖頭。

辭盈垂上眸,眼眸顫了一瞬。其實當時她根本沒有想那麼多,謝安蘊如此譏笑小姐,如此詛咒夫人,她如何能忍。

小姐死後,她實在被這所有人口中的“餡餅”壓得喘不過氣。

半夜的時候,茹貞陡然從床上驚醒,坐起來之後眼眸不停地顫動。

辭盈這些日太累睡得很熟,即使茹貞聲音並不小也沒有被驚醒。茹貞轉身望向一旁的辭盈,她眼淚朦朧。

茹貞想喚醒辭盈,將這些日的事情全都講給辭盈聽,爹的,雲夏的。但看著辭盈熟睡的臉,茹貞幾次開口的心又被自己壓了下來。

雲夏今天嘲諷她的話不知何時又回蕩在了耳邊:“偏有人就是運頭差,自己天天想著麻雀變成鳳凰的戲碼,這便宜偏讓彆人撿了去。”

畫麵間的最後一幕回蕩在她腦海,雲夏抬起她的臉,一雙眼眸眯成尖細的形狀:“茹貞,我左右瞧著,你長得可比辭盈小姐像”

雲夏念著“辭盈小姐” 四個字時特意彎曲了語調,臉上的笑意在看見茹貞臉上的神情時綻開,手一把甩開茹貞的臉,哈哈大笑起來:“你還真存了這樣的心思啊,你說我要是告訴辭盈的話”

茹貞當時倔著臉說:“你看她信誰?”

雲夏神情冷靜了下來,臉上的笑意褪去大半:“我當然知道辭盈更信你,她更信你,所以你才更可笑。”

茹貞不由紅了眼眸,手放在辭盈的肩膀上想將人遙起來道歉。

對不住她真的存了這樣的心思,她想過好多次要是夫人認錯的人是她就好了,要是辭盈現在的一切都是她的就好了,她太壞了,明明辭盈對她那麼好。

她還騙了辭盈的銀錢去給爹爹還債,雖然辭盈沒有說過讓她還,但她就是為了麵子騙人了,茹貞眼淚簌簌落下,她已經數不清最近對辭盈撒了多少個謊。

外麵的雨已經停了,茹貞顫抖著唇,手在辭盈肩頭都放僵了都還是沒有喚醒辭盈,不知何時她躺下去,輕輕握住辭盈的手。

茹貞閉著眼顫抖地想,沒關係辭盈會原諒她的。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