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從爆發到結束,不過短短幾十個呼吸的時間。
柳樹屯的人好些都沒反應過來。
前一瞬還在混亂地拉扯阻止,後一刻就看到薑家兄弟的包袱被撕碎,糧食被哄搶一空,地上隻剩下幾個破布片和被踩爛的餅渣。
那些搶到餅子的災民,像護食的野狗,有的拚命把餅子往喉嚨裡塞,噎得直翻白眼;有的則抓著餅,飛快地後退,警惕地看著柳樹屯的人,生怕他們也來搶。
薑福捂著被抓出幾道血痕的臉頰,薑壽按著流血的手腕,看著空蕩蕩的地麵,再看著那些正在狼吞虎咽或在後退的災民,巨大的憤怒和損失帶來的劇痛讓他們徹底瘋狂:
“強盜!還我糧食!”
“吐出來!你們給我吐出來!”
“抓住他們!彆讓他們跑了!”
然而,他們的叫罵和威脅,對那些剛剛用命搶到一點食物的災民來說,毫無作用。
吃到東西的隻顧吞咽,沒吃到的,貪婪的目光已經不滿足於薑家這兩隻空了的“肥羊”,而是開始死死地盯著柳樹屯其他村民——盯著他們藏在包袱裡、板車上的食物!
“他們……他們肯定還有!”一個災民指著柳樹屯的隊伍,嘶啞地喊。
那些餓綠了的眼睛,齊刷刷地轉向了柳樹屯的其他村民,眼神裡充滿了赤裸裸的、不顧一切的渴望!
人群開始蠢蠢欲動,慢慢向前逼近!
這一瞬間,柳樹屯的所有人,包括村長,都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
“抄家夥!”陳村長嘶吼一聲,第一個反應過來,猛地舉起了他手裡的銅鑼槌,像舉著一根短棍。
這一聲吼驚醒了眾人!
李老三猛地從籮筐裡抽出一把缺口的柴刀!
劉大壯從板車上抽出一根粗壯的硬木棍!
張屠戶更是“鏘”的一聲,拔出了他一直彆在腰帶上的剁骨刀!寒光閃閃!
其他人紛紛拿出了菜刀、鐮刀、削尖的木棍,甚至有人舉起了吃飯的粗陶碗!
一時間,鍋碗瓢盆、柴刀鐮斧,齊刷刷地對準了那群蠢蠢欲動的災民!
村民們臉上充滿了恐懼,但更多的是被逼到絕境的凶狠和決絕!
保衛口糧的意誌壓倒了一切!
閃爍著寒光的刀刃和密密麻麻的“武器”,加上人群驟然爆發出的、帶著恐懼的怒吼,終於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威懾力。
那群剛剛還瘋狂搶奪的災民,被這突如其來的、拚命的架勢震懾住了。
他們看著那些明晃晃的刀鋒和棍棒,腳步遲疑了下來。
搶到東西的,隻想護著懷裡的食物後退。
沒搶到的,也被那拚命的凶光嚇退。
對峙隻在瞬息之間。
“走……快走……”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那群災民像是被突然驚醒,開始互相拉扯著,一邊警惕地盯著柳樹屯的武器,一邊踉蹌著向後退去,最終彙成一股,倉惶地逃離到河溝邊,重新躲回遠處荒蕪的土坡後麵,隻留下一片狼藉和死寂。
柳樹屯的隊伍裡,隻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壓抑的哭泣聲。
薑福和薑壽癱坐在地上,看著空空的包袱皮,麵如死灰。
薑嬋站在板車旁,一直按在腰上的手,這才緩緩鬆開。
“哐哐哐——!!!”
村長的銅鑼敲得又急又響,像追命的鼓點,瞬間撕裂了死寂的空氣。
“快!收拾東西!走!馬上走!”村長嘶啞的吼聲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一刻也不能停!走!”
這吼聲驚醒了呆滯的村民。
剛才那場瘋狂的搶奪和冰冷的對峙,耗儘了他們的力氣,更嚇破了他們的膽。
沒人知道那群紅了眼的災民會不會再回來。
“快!快走!”
“娃他爹,背上娃!”
“東西拿好!”
人群像炸了窩的螞蟻,慌亂地抓起地上的行李。
動作前所未有的麻利,帶著一種逃命的倉惶。
孩子們被大人死死摟在懷裡或背在背上,連哭都忘了,隻瞪著驚恐的眼睛。
整個隊伍幾乎是用跑的,踉蹌著往前衝。
腳步聲、喘息聲、物品碰撞聲混雜在一起,透著濃濃的恐懼。
“我的糧啊……天殺的強盜啊……”劉氏一邊哭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岔了氣,捂著肚子直哎喲。
“挨千刀的……我的餅啊……”王氏的哭聲尖利刺耳。
薑福和薑壽各自推著板車,臉色慘白得像死人,嘴唇哆嗦著,眼神空洞。
他們那原本塞得滿滿當當、被他們當作命根子的糧食大包袱,此刻空空如也。
巨大的損失帶來的劇痛,讓他們幾乎挪不動腳。
隊伍沿著乾裂的土路拚命往前奔。
突然遇到另一支同樣疲憊不堪的逃荒隊伍同向而行。
柳樹屯的人遠遠看見,立刻緊張起來。
對方顯然也在警惕地打量柳樹屯的隊伍,特彆是看到他們手裡還拿著家夥,眼神更加戒備。
兩支隊伍沉默著交錯而過,互相避開視線,像兩群受驚的獸。
柳樹屯的人不敢停留,立刻加快腳步,悶頭往前衝,很快就將對方甩在了後麵。
隻有逃得更快,才能帶來一絲虛幻的安全感。
不知跑了多久,腳下的路突然變得平坦堅硬起來。
“上官道了!”前麵有人喊了一聲。
眾人精神一振。官道是用黃土和碎石反複夯實鋪就的,雖然也被乾旱曬得發白開裂,但比起之前坑坑窪窪的野路,簡直好走太多。
薑嬋推著板車,明顯感覺輪子滾動順滑了,省力不少,速度也快了起來。
看著小桃跌跌撞撞,明顯跑不動的樣子,立馬將她拎了上去,“坐好,彆動!”
“快走!彆停!”陳村長的催促聲不斷傳來。
隊伍在寬闊平坦的官道上,機械地向前移動。
速度比之前快了很多,但也更加消耗體力。
沒有人說話,沉重的喘息彙成一片。
有人腳底打滑摔倒,被旁邊的人一把拽起,繼續咬牙跟上。
沒人敢掉隊,身後仿佛有看不見的猛獸在追趕。
就連一直哭嚎的劉氏和王氏,也隻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累得隻剩半口氣。
太陽一點點爬到頭頂,又漸漸西斜。
足足走了近兩個時辰,中間幾乎沒有停下喘口氣。
所有人的腿都像灌了鉛,喉嚨乾得冒煙。
直到走在最前麵的陳村長回頭望去,官道上空空蕩蕩,早已不見了其他災民的影子,更看不到那片噩夢般的河溝,他才猛地停下腳步,劇烈地咳嗽起來,敲鑼示意。
“停……停下……歇……歇會兒……”
“停”字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
“噗通!”
“哎喲……”
“我的娘嘞……”
隊伍瞬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人們七歪八倒地癱倒在官道邊上。
每個人都張著嘴,像離水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睛瞪得老大,望著天空,眼神空洞,劫後餘生的疲憊感席卷全身。
癱坐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粗重的喘息聲才漸漸平複。
劫後餘生的慶幸感還沒完全升起,就被一陣尖銳的哭罵聲打破。
隻見薑家那兩輛板車旁,王氏猛地坐直身子,指著薑福的鼻子就開始嚎,“都怪你!大哥!都是你出的餿主意!顯擺什麼大善人!要不是你非要拿餅子出來充好人,那些餅子能招來狼?!我們的糧能沒了嗎?!嗚嗚嗚……”她越說越氣,拍著大腿哭。
劉氏一聽,立馬反駁,“關我當家的什麼事?你當家的不也跟著顯擺了?!要不是學他大哥往外掏,能招那麼多人嗎?”
想起自家被搶走的糧食,劉氏心疼得直捶胸口,“我的糧啊……那麼多,全沒了啊……”
一直憋著火的薑壽此刻也爆發了,他猛地站起來,指著薑福,臉漲得通紅,“大哥!這事就是你不對!要不是你非要充那個麵子,拿出餅子來分,我能跟著你往外拿嗎?!我那是怕你一個人吃虧!現在好了?咱兩家全賠進去了!你滿意了?!”
薑福此刻也是又氣又悔又心疼,被弟弟和弟媳指責,更是火上澆油,他梗著脖子吼道:“放你娘的屁!薑壽!當時是誰看到我被人圍著喊‘活菩薩’,眼睛都紅了?你自己掏餅子出來顯擺?!現在倒賴上我了?!你那點小心思,當我看不出來?!”
“你胡說!”
“你放屁!”
“是你起的頭!”
“是你想充大善人……”
兄弟倆臉紅脖子粗地互相指責,唾沫星子亂飛。
王氏和劉氏更是哭罵著攪在一起,互相推搡著,罵著汙言穢語:
“都是你們家惹的禍!”
“你家才是掃把星!”
“當初就該分家!”
“餓死你們!”
眼看四個人就要廝打起來。
旁邊的村民看不下去了。
尤其是李老三,他離得近,皺著眉勸道:“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吧!自家兄弟吵什麼?都遭了難,誰也不想的……”
劉大壯也歎氣,“是啊,都少說兩句,省點力氣趕路要緊……”
張屠戶剛灌了口水,粗聲道:“吵吵啥!有那力氣留著走路!”
這勸架的話,卻像點燃了炸藥桶!
薑福猛地扭頭,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勸架的幾個人,像找到了宣泄口,聲音尖厲地咆哮:“你們還有臉說?!剛才!剛才我們被搶的時候!你們在乾嘛?!啊?!看熱鬨嗎?!為什麼不早點上來幫忙?!為什麼不來幫我們擋著那群餓死鬼?!要是你們早點過來,我們的糧食能被搶光嗎?!”
薑壽也立刻把矛頭轉向村民,跟著吼道:“就是!都是一個村的!見死不救!眼睜睜看著我們被搶!你們的心都是石頭做的嗎?!自私自利!冷血!”
王氏指著李老三哭罵:“你假好心什麼!剛才你就在旁邊!你為什麼不幫忙?!你力氣大,你要是幫忙,能搶走那麼多?”
劉氏更是瘋了一樣指著四周所有村民:“你們!你們都不是好東西!看著我們遭難!現在假惺惺來勸!糧食要是還在你們包袱裡,你們會勸?!呸!一群自私鬼!”
這一通無差彆的指責和謾罵,把周圍勸架的村民全罵懵了,隨即火氣也上來了。
“薑老大!你講不講理?!”劉大壯第一個怒了,“當時那場麵多亂?那群人都瘋了!我們自己都差點被撲倒!怎麼幫?!”
張屠戶“呸”地吐了口唾沫,指著薑福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老子剛才還挨了咬呢!幫你?老子差點被你們連累一起搶了!自己惹的禍還想賴彆人?!”
李老三被王氏指著鼻子罵,氣得嘴唇直哆嗦,“你簡直沒良心……”
其他村民也七嘴八舌地回懟:
“自己充富戶惹的禍,怪我們?”
“好心當成驢肝肺!”
“有毛病吧!”
“誰還敢管你們家的事!”
罵聲此起彼伏。薑家四人像瘋狗一樣逮誰咬誰,村民們也不甘示弱地回敬。
一時間,官道邊上唾沫橫飛,吵嚷聲震天。
剛剛劫後餘生的那點疲憊,瞬間被這場荒唐的內訌點燃成了怒火。
薑嬋冷冷地看著這場混亂的鬨劇,推著她的板車,默默往旁邊挪遠了些。
幾個累得實在沒力氣吵架的村民,乾脆捂上耳朵,背過身去,離這堆“是非窩”遠遠的,臉上寫滿了厭煩和“懶得管”。
陳村長看著這亂成一鍋粥的局麵,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長長地,疲憊地歎了口氣。
村民們罵罵咧咧地散開了,回到自家七零八落的行李旁。
沒人再理會薑家那堆人。
大家默默檢查著自己的命根子,氣氛沉悶壓抑。
薑家四個人像被抽了魂,在原地乾站著罵了一陣,卻發現聽眾都沒了。
滿腔的怒火和憋屈找不到出口,隻能化作更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咒罵。
“龜兒子!王八蛋……”劉氏惡狠狠地啐了一口,也不知罵誰。
“狗東西,去死!去死!”王氏惡毒詛咒。
“倒了血黴了……”薑福眼神發直,喃喃自語。
“挨千刀的……”薑壽揉著手腕的牙印,嘴裡不乾不淨。
薑大虎乾脆癱在地上裝死。
薑嬋收回視線,將水囊遞給小桃,“喝。”
小桃臉色煞白。
之前在河溝邊那瘋狂搶奪的場景,還有一路狂奔的驚嚇,讓她眼睛裡現在還殘留著恐懼,直愣愣的。
她聽話地就著水囊喝了兩口,涼水滑過喉嚨,才讓她緊繃的身體稍微放鬆了一點。
薑嬋隨即又將半塊餅子遞過去,“吃。”
她現在需要轉移小桃的注意力。
這平常的一幕,卻像尖針一樣紮進了王氏通紅的眼睛裡!
她正憋著一肚子邪火沒處撒,自家糧食被搶了大半的心疼和怨恨像毒蛇一樣啃噬著她。
看到薑嬋居然還有水有吃的,還能安穩地喂那個小丫頭片子,瞬間就炸了!
“呸!喪門星!晦氣東西!”王氏的聲音又尖又利,像破鑼刮過所有人的耳膜,手指狠狠戳向薑嬋的方向,“克死爹娘不夠,現在又克得我們家倒了血黴!你就是個掃把星!天煞孤星!誰沾上你誰倒黴!薑家娶了你娘才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生出你這禍害!你怎麼不跟你那短命的爹娘一起死了乾淨?!留在這世上害人!”
她越罵越起勁,汙言穢語像汙水一樣潑出來,把所有失去糧食的痛苦和恐懼都扭曲成對薑嬋的惡毒詛咒。
薑嬋背對著王氏,喂小桃吃東西的手頓了一下。
她的脊背依舊挺直,但眼神深處,一絲冰冷刺骨的殺意轉瞬即逝。
在末世,敢這樣指著她罵的人……
但隨即,那殺意又迅速隱沒。
不值得。
為這種蠢貨浪費一顆寶貴的子彈,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她強迫自己忽略那刺耳的辱罵,隻是把小桃往自己身邊攏了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