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隊伍休息時,薑嬋熟練地從“包袱裡”掏出一個餅分成兩半。
“伸手。”
小桃順從地伸出雙手。
當那雙沾滿灰塵的小手攤開在薑嬋麵前時,她的目光猛地一凝。
小桃的手心,一片觸目驚心的通紅!尤其是虎口和掌心靠近指根的位置,不僅紅得發亮,還磨出了好幾個細小的、亮晶晶的水泡!
有幾個水泡甚至已經破了皮,露出底下嫩紅的肉,邊緣還滲著一點點組織液,混合著灰塵,看起來狼狽又可憐。
這是之前推板車時,過度用力摩擦留下的印記。
之前情緒激動混亂,小桃自己都沒察覺,此刻被薑嬋盯著看,才感覺到火辣辣的刺痛感傳來,她下意識地想把手縮回去。
薑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卻不容掙脫,她看著那片紅痕和水泡,眉頭緊緊鎖起,心底那股被強壓下去的煩躁再次翻湧上來。
愚蠢的善良!無謂的犧牲!換來的是什麼?是惡毒的咒罵,是滿手的傷!
“疼嗎?”薑嬋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柔軟。
小桃咬著下唇,忍著痛,輕輕點了點頭。
薑嬋沉默了幾秒,轉身之際從空間裡拿出無菌布,沾了點清水,動作不算輕柔但足夠快速地擦拭掉小桃手心傷口周圍的汙垢,水接觸到破皮的傷口,讓小桃疼得倒吸一口冷氣,身體微微瑟縮。
“以後彆犯蠢!”薑嬋一邊處理,一邊開口,她頓了頓,想到書中預示的即將到來的更殘酷的天災人禍,語氣更冷,“這世道,活命都難,顧好自己,彆想著當什麼菩薩,菩薩救不了人,隻會把自己搭進去,死得最快!”
她以為這番冷酷的生存箴言會像之前那樣,讓小桃沉默或者害怕。
然而,小桃卻抬起了頭,那雙紅腫未消的大眼睛裡,沒有了之前的迷茫和恐懼,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執拗的光亮。
她看著薑嬋,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可是……薑姐姐……我不是犯蠢……”她頓了頓,似乎鼓起很大勇氣,“周爺爺周奶奶…以前給過我饃饃吃……我幫他們推車是……是想報答他們!”
她的目光清澈,帶著孩子特有的、近乎天真的邏輯,“阿奶說,受人恩惠,要記著要報答……”
“嗬——半個爛饃饃,就能讓你做這些?還不蠢?!”
“可……薑姐姐,你不也是因為阿奶給的餅饃饃才答應帶著我的嗎?”小桃的聲音乾淨純粹。
薑嬋擦拭傷口的手,猛地頓住了!
小桃的話,像一道毫無預兆的閃電,直直劈進了她冰封的心湖!
孫老婆子……遞過來的那半塊又黑又硬、甚至還帶著黴點的……高粱餅!
那半塊餅,她根本看不上!可正是這微不足道、甚至“有毒”的施舍,成了她無法徹底拋棄小桃的枷鎖!
成了她此刻必須帶著這個“拖油瓶”的原罪!
報恩?
多麼可笑又沉重的字眼!
她想反駁,可話到嘴邊,看著小桃那雙清澈見底,寫滿“你看,你也是這樣”的眼睛,她竟然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狼狽的裂痕。
她張了張嘴,喉嚨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最終隻是發出一聲短促而意味不明的氣音。
她猛地低下頭,避開小桃的視線,加快了處理傷口的動作,力道卻無意識地加重了些,引得小桃又是一聲壓抑的痛呼。
這小丫頭片子……薑嬋心裡咬牙切齒地啐了一口,看著傻乎乎的,腦瓜子轉得還挺快!
……
就在薑嬋被小桃的“報恩論”噎得無言以對時,隊伍休息的地方,新的騷動開始了。
王老五抱著一個空空如也,豁了口的破碗,在人群中焦急地穿梭哀求。
他先是走到薑福和劉氏跟前,臉上堆起討好的笑,“薑大哥,嫂子……行行好,給口水吧,嗓子眼冒煙了……實在撐不住了……”
薑福眼皮都沒抬,抱著自己還剩小半罐渾濁泥水的瓦罐,像護著命根子,不耐煩地揮手,“你今兒個自己不去河裡接水?”
“去了去了,我家沒有大陶罐……儲不了多少……”
“那你就該受著……去去去!我們自個兒都沒水喝!哪有多餘的給你!”
王老五訕訕地走開,又湊到薑壽旁邊,“薑二哥……可憐可憐,給口水潤潤嗓子……”
薑壽靠著土坎閉目養神,隨即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喲,王老五,早上打水的時候你不是衝挺靠前的嗎?怎麼,喝光了?沒了就忍著!誰不渴?”
說完更是直接瞪了他一眼,眼神凶狠,嚇得王老五趕緊後退。
接連碰壁,王老五臉上的絕望更深,他舔了舔乾裂出血的嘴唇,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終,落在了趙嬸子一家休息的地方。
王老五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趙家嫂子!趙大善人!求求您救救命!給口水吧!就一口!我王老五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
趙嬸子嚇了一跳,手裡的水罐差點沒拿穩,看著王老五那淒慘絕望的樣子,她心軟的老毛病又犯了,臉上露出濃重的不忍。
“娘!你乾什麼!”趙嬸子的兒子猛地站起來,一把按住母親拿水罐的手,臉色鐵青,“我們家就這點水了!給他喝了,我們喝什麼?!”
“是啊!孩他娘!”趙嬸子的丈夫也沉著臉開口,語氣嚴厲,“這水是留著救命的!自己都顧不過來,還管彆人死活?”他狠狠瞪了王老五一眼。
趙嬸子看著兒子焦急的臉,看看丈夫嚴厲的眼神,又看看可憐兮兮的王老五……巨大的掙紮撕扯著她的心。
最終,看著王老五那絕望的眼神,趙嬸子一咬牙,用力掙脫兒子的手。
“半碗總行了吧!”她不顧丈夫和兒子的阻攔,拿起一個破瓢,顫抖著從自家水罐裡舀了小半瓢渾濁的泥水,小心翼翼地倒進王老五伸過來的破碗裡。
“謝謝!謝謝趙大善人!您是大好人!菩薩保佑您!”王老五捧著那半碗渾水,如同捧著瓊漿玉液,千恩萬謝,感激涕零。
他迫不及待地將碗湊到嘴邊,貪婪地、大口地吞咽著那渾濁的液體,幾口下去,半碗水就見了底。
意猶未儘的感覺和喉嚨裡火燒火燎的乾渴瞬間占了上風,他看著趙嬸子手裡那個還剩不少水的罐子,舔了舔嘴唇,臉上再次堆起討好的笑容,“趙……趙嫂子……您心善,再給點吧……這點實在不夠啊!”
“滾!”趙嬸子的丈夫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來,一把將王老五推開,怒目圓睜,“給了你半碗還不夠?想喝乾我們一家子的命嗎?滾遠點!”
王老五被推得一個趔趄,看著他護得嚴嚴實實的水罐,臉上的感激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怨懟和不甘。
他跳著腳,指著趙嬸子丈夫破口大罵,“呸!裝什麼好人!不想給就彆裝模作樣!假慈悲!”
趙嬸子氣得渾身發抖,眼圈瞬間紅了,她丈夫和兒子更是怒不可遏,衝上去就要和王老五廝打,場麵頓時混亂起來,叫罵聲、推搡聲不絕於耳。
板車旁,薑嬋早已包紮好小桃的手,兩人將剛才那場借水的鬨劇從頭到尾看在眼裡。
小桃看著彆人不給水什麼都沒發生,趙嬸子好心給水卻被罵,看著王老五從感激涕零到反目成仇的變臉……小小的臉上再次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迷茫。
她不明白,為什麼好心會換來惡語相向?為什麼給了水,反而被罵?
薑嬋冷眼旁觀著前方的混亂,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滿諷刺的弧度。
她伸手指向那爭吵的人群,聲音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清晰地傳入小桃耳中:
“看到了嗎?這就叫——”
“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