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嬸子被丈夫和兒子一左一右死死夾住,踉蹌著被迫前行。
她最後望了一眼後方,眼圈紅了,嘴唇哆嗦著,終究什麼也沒說,隻是深深地歎了口氣,頹然地低下了頭,任由家人拖拽著,彙入麻木前行的洪流。
小桃默默地看著這一幕。
她小小的心裡充滿了巨大的困惑:
為什麼?為什麼剛才那麼多人都在罵薑姐姐沒良心,逼她去幫周爺爺周奶奶?可當薑姐姐把板車讓出來,說誰去推就免費借給誰用時,卻連一個站出來的都沒有?連最心善的趙嬸子,想回去看看,也被家人死死拉住了……
小桃覺得心裡堵得慌,一種比剛才被周家老兩口罵更難受的感覺湧了上來,那是一種對“大人”世界的巨大迷茫和隱隱的失望。
隊伍又艱難地行進了小半個時辰,就在隊伍即將翻過一道低矮的土坡時,後方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虛浮的腳步聲,伴隨著呼哧帶喘的、破風箱般的喘息。
“等……等等我……等等……”
眾人聞聲回頭。
隻見一個狼狽不堪的身影,正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追了上來!是周老頭!
他一個人!
花白的頭發被汗水黏在額頭上,臉上糊滿了泥垢和汗漬,嘴唇乾裂出血口子,渾濁的老眼裡充滿了劫後餘生的驚恐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慚。
而他身邊,空空如也!那個被他哭求著帶上板車的老伴,不見了蹤影!
死寂。
短暫的死寂後,人群瞬間炸開了鍋!所有人都明白了發生了什麼!
“周大爺?怎麼就你一個?周大娘呢?”薑福第一個擠上前,臉上堆著誇張的驚訝,聲音卻帶著毫不掩飾的看戲意味,他那雙賊亮的眼睛在周老頭身上掃來掃去。
周老頭身體猛地一僵,頭埋得更低,幾乎要縮進脖子裡,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答不上來,隻有汗水順著臉上的溝壑往下淌。
“對啊!周大娘呢?”劉氏也尖聲問道,叉著腰,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該不會……你把周大娘……丟半路上了吧?”她的話像刀子一樣戳過去。
“周老頭!你說話啊!你老婆子人呢!”
周老頭被眾人圍在中間,一道道或驚詫、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突然,他像是想起什麼,渾濁的老眼裡瞬間爆發出怨毒和一種被逼急的瘋狂,聲音也陡然拔高,指向薑嬋,
“都怪她!都怪那個殺千刀的薑家丫頭!是她!是她把板車掀翻了!把我老婆子的腰摔壞了!動都動不了!要不是她發瘋掀車……我……我老婆子能走不了嗎?!都是她害的!”
他唾沫橫飛,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薑嬋,仿佛找到了所有罪責的宣泄口,臉上的悲憤扭曲而猙獰,卻掩飾不住眼底深處那點心虛的閃躲。
眾人順著他的手指看向薑嬋。
薑嬋眸子動了一下,但毫無表情,對他的指控充耳不聞。
其他人已經見識過薑嬋的“厲害”,隻當沒聽到,繼續追問周老頭。
“那你也不能把她扔下吧!背著一起走啊……”
“慢慢走總能走到,咱們都在這條路上……”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加入問話中。
巨大的羞恥感讓周老頭渾身發抖,他猛地抬起頭,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因為羞憤和絕望而扭曲,渾濁的眼睛裡爆發出困獸般的凶光!
“你們……你們懂什麼!”他嘶啞地咆哮起來,聲音因為激動而破音,“我能怎麼辦?!啊?!她根本走不了!難道……難道要我陪著她一起死在那鬼地方嗎?!啊?!”
他揮舞著枯瘦的手臂,唾沫星子橫飛,“這路!這鬼路!誰走得動?!你們一個個裝什麼大善人?!換你們試試!你們也會跟我一樣!把老的病的丟下!不然大家都得死!都得死!”他歇斯底裡地吼叫著,仿佛要將所有的罪責和恐懼都吼出來。
人群被他的爆發震得安靜了一瞬。
隨即,更大的聲浪爆發了!
“放屁!周老頭!你自己黑心爛肺!彆扯上我們!”有個和他關係近的老漢氣得臉色發青,指著他大罵。
“就是!你連自己老伴都丟!你還是人嗎?”有人跟著怒斥。
“我們可乾不出你這缺德事!”
“呸!喪良心!”
“哼,說得比唱得好聽。”也有人躲在人群後麵,發出不屑的冷哼,但聲音很低,不敢讓周老頭聽見。
指責、謾罵、撇清、幸災樂禍……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場麵混亂不堪,周老頭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時而梗著脖子爭辯幾句“換你們也一樣!”,時而又被罵得抬不起頭,隻剩下痛苦的喘息和絕望的沉默。
他成了眾矢之的,所有人在唾棄他的同時,似乎也在拚命洗刷自己,證明自己與這種“卑劣”劃清了界限。
小桃坐在車上,將這場醜陋的鬨劇從頭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她小小的臉上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不解,眼睛瞪得溜圓。
周爺爺……他真的把周奶奶丟在路上了?
巨大的困惑和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攫住了小桃的心,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的木板,仰起頭,看向身旁沉默的薑嬋,聲音帶著顫抖和迷茫:
“薑姐姐,為什麼周爺爺……他為什麼不要周奶奶了?那是他的妻子啊……”
薑嬋的手微微一頓。
為什麼?
末日裡,比這更殘酷百倍的畫麵瞬間湧入腦海:為了半塊發黴的麵包,兒子將老母親推入喪屍群;為了爭奪一個相對安全的藏身角落,丈夫用石頭砸死了受傷的妻子……
那些扭曲的人性,那些在生存絕境下徹底崩塌的倫理底線……和眼前這一幕何其相似!
彆說妻子,在活不下去的時候,任何血緣親情,都是可以隨時割舍的累贅!
她不想回憶,更不想把這些血淋淋的真相撕開給一個八歲的孩子看。
她深吸了一口氣,壓下翻騰的胃液和那些黑暗的記憶,目光重新變得冰冷而平靜,隻是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她沒有看小桃,隻是望著前方依舊混亂的人群和癱坐在地、如同喪家之犬的周老頭,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給出了一個模糊卻足以讓小桃暫時沉默的答案:
“活命。”
兩個字,冰冷,沉重,像兩塊石頭砸進塵土。
小桃張了張嘴,還想問什麼。
活命?為了活命,就可以丟掉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妻子嗎?這個答案太過冰冷,太過龐大,完全超出了她小小世界的理解範疇。
她看著薑嬋,看著她緊抿的嘴,最終還是把所有的疑問咽了回去,默默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