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
天剛蒙蒙亮,柳樹屯便失去了往日的寧靜。
村口枯死的老槐樹下,黑壓壓擠滿了人,像一群受驚的麻雀,嘈雜而惶然。
薑嬋背著包袱站在人群邊緣,目光清冷。
整個柳樹屯的人幾乎都在這兒了。
男人們肩上的扁擔被沉甸甸的破籮筐壓彎,籮筐裡塞著鼓鼓囊囊的被褥和零星家當,隨著他們焦躁不安的挪動,發出吱呀的呻吟。
女人們背上捆著碩大的包袱,壓得她們不得不佝僂著背脊,一隻手死死拽著肩上的帶子,另一隻手則緊緊攥著身邊或懵懂或哭鬨的孩子。
幾輛吱呀作響、仿佛隨時要散架的板車被推搡著,上麵堆疊著鍋碗瓢盆和衣物糧食,每一次顛簸都牽動著推車人脖子上繃緊的青筋。
隊伍的最後方,幾個老人孤零零地站著,他們沒有背包袱,也沒有推車……他們是自願留下的。
劉老太拄著一根磨得油亮發紅的棗木拐杖,顫巍巍地站在自家兒子劉大壯麵前。
劉大壯身材高大壯實,此刻卻像個被抽走了筋骨的無助孩子,肩膀塌陷下去,眼圈通紅,厚厚的嘴唇微微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劉老太伸出枯瘦的手。
她動作極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兒子厚實的肩膀,“走吧,”她的聲音沙啞乾澀,“彆惦記娘了,走得遠遠的,找個活路。”
劉大壯的喉嚨裡猛地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他高大的身軀劇烈一晃,雙膝再也支撐不住,“咚”地一聲悶響,重重砸在泥土地上。
他額頭猛地磕下去,一下!泥土瞬間沾滿了他的前額。
又一下!
再一下!
沉悶的撞擊聲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寬闊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著,粗重的喘息夾雜著絕望的抽噎,卻始終發不出像樣的哭聲。
“娘……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啊……”他終於從緊咬的牙關裡擠出破碎的字句,他額頭死死抵著地麵,泥土混著淚水糊了一片。
劉老太扯動乾癟的嘴角,試圖擠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傻話……娘活了六十多個年頭,夠本了,看著你們成家,看著孫兒出生……值了!快起來,彆讓人笑話!”
旁邊不遠處,李老漢的情況截然不同。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老牛,正對著自家人吹胡子瞪眼。
他的孫子小石頭,才六七歲,死死抱著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淚糊了滿臉,“爺爺!我不走!我要陪著爺爺!我不走嘛!”
李老漢的眉毛擰成了疙瘩,他揚起蒲扇般的大手,作勢要打,但最終落下去時,力道卻控製著,隻在小石頭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滾蛋!”李老漢的聲音像破鑼,帶著不容置疑的怒氣,“老子用你個小崽子陪?趕緊跟你爹娘走!再磨蹭,天都黑了!”
小石頭被拍得一哆嗦,下意識地鬆開了手,仰著滿是淚痕的小臉,茫然又委屈地看著爺爺,孩子的哭聲噎在喉嚨裡,隻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
李老漢的兒子兒媳,兩眼通紅,嘴唇翕動著,想說些什麼,最終在李老漢再次揮舞的手勢和嚴厲的眼神下,隻能一步三回頭,幾乎是拖著腳步,拉著還在抽噎的小石頭,彙入了人群中。
薑嬋移開視線。
“小桃聽話!”
孫婆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薑嬋回頭,看到老人拽著小桃的手腕,硬把孩子往她這邊拖。
小桃哭得滿臉是淚,頭發散亂,鞋子都蹬掉了一隻,露出沾滿灰土的腳丫,她拚命向後掙著身體,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阿奶!我不走!我不走!我要阿奶!”
孫婆婆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力道不輕,孩子疼得一哆嗦。
“由不得你!”老人厲聲喝道,嗓子啞得像是砂紙摩擦,“跟著你薑姐姐,聽話!”
小桃被這一巴掌打蒙了,抽抽噎噎地站在原地,不敢再鬨。
“丫頭……”孫婆婆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哽咽,“老婆子……就這點家當了……你拿著,路上……照應著點小桃……”
薑嬋的目光在孫婆婆臉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到那灰布包袱上,她沒問裡麵是什麼——糧食,或許還有銅錢。
她沉默地點了下頭,動作麻利地把灰布包袱塞進了自己包袱的最裡層,重新係緊。
隨後拉著小桃就走。
小桃轉身想跑,薑嬋一把拽住她的後領,“彆犯傻。”
被千叮嚀萬囑咐要聽薑姐姐話的小桃真的不再掙紮了,隻是任由薑嬋拽著,小身子一抽一抽地跟著挪動腳步。
隊伍最前麵,陳村長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褂子,手裡拿著一麵銅鑼。
他努力挺直腰板,清點著亂糟糟的人群,詢問著各家各戶的情況,臉上是深深的疲憊和凝重。
確認完畢後,他深吸一口氣,舉起那麵破鑼,用力敲了下去——
“鐺——鐺——鐺——”
鑼聲穿透嘈雜的人群。
“出發——!”陳村長的喊聲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悲壯。
人群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開始極其緩慢地向前蠕動。
推車的漢子咬著牙,脖子上青筋暴起;背著重物的女人佝僂著背,每一步都走得艱難;孩子們被大人拉扯著,懵懂的臉上寫滿不安。
這條由絕望和渺茫希望組成的“長蛇”,蜿蜒著,掙紮著,朝著村外那片未知的、仿佛吞噬一切的荒野,緩緩爬去。
薑嬋牽著小桃冰涼的小手,沉默地走在隊伍的最後麵。
小桃的手心全是濕冷的汗,卻死死攥著薑嬋的兩根手指,小小的指甲幾乎要嵌進薑嬋的皮膚裡。
就在她們即將拐過村口時,薑嬋眼角的餘光瞥見了孫婆婆,老人依舊站在原地,像一截枯死的樹樁。
她正遠遠地望著這邊,望著孫女小小的背影,渾濁的眼睛一眨不眨。
小桃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麼,她猛地停下腳步,用力掙脫了薑嬋的手,轉過身,麵向孫婆婆的方向,“噗通”一聲跪在了滿是碎石和塵土的路上。
小小的身體伏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麵上,一下,又一下……
薑嬋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