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順不敢耽擱。
從袖中摸出一個烏金釉小瓷瓶,拔開瓶蓋:“殿下,藥,您趕緊把藥服下。”
駱峋沒睜眼。
好不容易止住嘔意,他漱了口伸出左手,海順忙朝其掌中倒了顆豌豆大小的藥丸。
駱峋仰頭服下。
可惜再好的藥也不是立竿見影。
他此時隻覺渾身像似有無數隻蟲蟻在順著他的血管,一寸寸四處爬咬啃噬。
陣陣惡寒不斷從腳底往上竄,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駱峋的前胸後背就濕透了。
海順讓袁寶用溫水打濕巾子。
替主子擦拭臉跟脖子上的汗,他自己則拿了香胰子給太子爺淨手。
尤其是被曹良媛碰過的那隻手,海順洗得尤為仔細,一麵洗一麵低聲自責:
“早知如此,早先奴才就該提醒您提前服上一粒藥的,您也就用不著遭這罪了。”
也是曹良媛往日向來清楚分寸,從沒在殿下跟前做出類似今晚這般的邀寵之舉。
所以他就沒想到。
想來殿下也沒往這方麵想。
結果哪知曹良媛今晚竟如此大膽!
駱峋沒理他,閉著眼扛過新一波的惡感。
一刻多鐘後。
駱峋的呼吸平緩,身上的疹子消失了,一張俊臉亦恢複了平日的冷峻淡然。
浴間備好了水。
駱峋睜眼起身,徑直朝浴間走去。
海順跟進去。
伺候太子淨發時,他遲疑問:
“殿下,那曹良媛……”
話音未落,男人抬目看向他。
海順立時反應過來。
曹良媛今晚的行舉不過是後宮裡常見的邀寵,確切來說並未犯什麼大忌。
若真就此懲治了她。
反倒是小題大做,顯得太子想遮掩什麼。
海順沒敢再問。
從浴間出來,伺候太子殿下上榻時海順忽地想起一事,壓低聲音悄咪咪問:
“殿下,今夜可要備換洗的褲子?”
駱峋躺下的動作一僵。
明明海順的表情再恭敬正經不過,但他就是覺得這老貨心裡肯定在笑他!
誰讓他已經連著四日都……
“滾!”
太子爺惱羞成怒。
抄起另一側的枕頭砸過去。
海順從善如流地接住,嘿嘿笑著說了幾句討好話便領著一行小太監退下。
太子就寢沒有讓人守在榻前的習慣,外間隻留了袁寶跟另一個小太監值夜。
駱峋本不熱衷於女色,今晚又在沁芳居經曆了那麼一遭,他就更沒有心思想那些男男女女之間的事了。
躺下後兀自想正事。
可不知是海順出去前問的那話起了暗示作用,還是彆的什麼原因,迷迷糊糊睡著的駱峋又做起了夢。
不同於先前的四晚。
這回夢裡的場景在書房。
夏風習習,青蓮紗幔徐徐搖曳,陽光透過樹葉罅隙在窗沿處投下斑駁的影子。
“殿下……”
“殿下饒了妾吧,妾……”
書案上。
伴隨著聲聲嬌啼,女子粉嫩的指尖在紫檀桌麵上劃過一道淺淺汗痕。
身上鳳仙粉纏枝蓮的通袖紗衫徹底自她的肩頭落下,那因情動而泛起一層薄粉的白皙香肩一覽無餘。
她仰起纖頸。
粉麵含春,嬌喘微微。
忽然,她的眼前多了一串葡萄。
葡萄被絲線串著,顆顆晶瑩剔透。
雍容的太子爺行這等事時神態亦是冷峻寡淡的,唯有額角的汗和泛紅的眼尾顯露出幾分難言的隱忍。
“不是來給孤送葡萄的?”
檻兒嗚咽。
如狐似杏的眼兒裡波光瀲灩,鴉睫上懸著一顆顆細細碎碎的小淚珠子。
“妾知錯,妾不該來擾您清淨……”
“孤沒怪你,哭個什麼?”
駱峋拿著那串葡萄,低頭親了親她,沉冷的嗓音裡帶著彆樣的蠱惑。
“先吃,你吃了孤再吃。”
……
駱峋睜眼。
安靜的帳中儘是他粗重的喘息,坐起身借著牆角小燈微弱的光掀開被子。
駱峋薄唇緊抿。
片刻,他朝外喊了一聲。
袁寶匆匆進來。
打了盆熱水,又拿了條乾淨中褲來。
駱峋沒讓他伺候。
在帳中稍微收拾收拾,換了衣裳下榻。
然後披了件外衫撂下一句“不必跟,無需告知海順”,便大步流星地出了寢殿。
檻兒睡得也不安穩。
傍晚,隨著太子去沁芳居的消息傳來,寒酥、跳珠他們就徹底歇了心思。
幾人不但說話聲兒壓低了,進出更是輕手輕腳,生怕惹惱了這位新主子。
畢竟宮裡多的是稍不如意就把氣撒到奴才身上的主兒,他們當然要緊著皮子。
檻兒有些哭笑不得。
說實話,她並不在意太子去幸誰。
怕他來了又走,又怕他永遠不會來,這樣的日子她上輩子過了小半輩子。
如今才哪兒到哪兒呢。
隻是理智歸理智,二十年朝夕相處的習慣潛意識裡卻不是那麼好改的。
所以檻兒做夢了。
夢到了上輩子。
夢到她在東宮和太子的點點滴滴,夢到太子登基,她受封淑妃後他對她的盛寵。
夢到他立她為後。
他站在奉天殿門前親自授予她金冊寶印。
廣場上禮樂肅穆,百官的朝賀聲響徹雲霄,他們的小兒子聲音最響亮。
然而下一刻。
滿場的披紅掛彩和喜樂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素縞白幡,喪鐘陣陣。
坤和宮外。
禦醫、朝臣跪了一地。
一聲聲“陛下節哀”、“請陛下保重龍體”如泣如訴,悲痛欲絕。
坤和宮的宮人們泣不成聲。
這是她死後的場景?
檻兒漂浮在半空,見狀愣了愣,隨即她有意識地飄進了生前的寢殿。
屋中死寂一片。
隻偶爾傳來幾聲若有似無的哽咽。
檻兒一路飄進臥房,入目便是坐在鳳榻上,懷中抱著她屍身的慶昭帝。
年過花甲的慶昭帝,身上穿的還是那件她臨終前見過的玄色龍袍。
昔日挺拔的男人,此刻佝僂著身軀,眉梢眼角再不複平日的神采奕奕。
就連那頭原本隻鬢角處染了風霜的頭發,此時此刻竟也已是滿頭華發。
他懷中抱著的那人。
形銷骨立,了無生息。
往日豐腴窈窕的身形,這會兒隻剩了一副皮包骨,但她的麵容是安詳的。
他就這麼抱著她。
緊緊地抱著。
也不知這麼坐了多久。
“陛下……”
檻兒震驚於男人的一頭白發和臉上木然空洞的神情,緩緩飄到他麵前。
“陛下,節哀吧!”
海順抓著慶昭帝的袍擺,悲痛勸道。
“娘娘已經去了,該鎮魂閉宮了,娘娘生前最是關心您的龍體康健,她若地下有知,定不願見您如此啊!”
慶昭帝無所覺。
仍舊雕塑般抱著懷中人,一錯不錯地盯著某個地方,眼裡卻又好似空無一物。
海順趴伏在地,失聲痛哭。
悲愴的哭聲讓檻兒也忍不住紅了眼。
“怎麼會呢……”
她看看慶昭帝懷裡的自己,再看向他,伸手去摸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但她這會兒的身體呈半透明狀,指尖剛碰上男人的臉便從上麵穿過去了。
檻兒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
最終收回。
她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般低喃:“陛下,您這樣,顯得我好薄情……”
話音剛落,慶昭帝的眼睛動了一下。
他垂下眼簾。
抬手撫了撫懷中人舒展的眉眼,聲音嘶啞:“罷了,這四十年,辛苦你了。”
“今後不必伴君如伴虎,不必再小心伺候我,你該是歡喜的,你歡喜就好。”
“你歡喜……”
話音未落,慶昭帝的嘴角溢出血絲。
人也猝不及防倒了下去。
“陛下!陛下!”
“禦醫!禦醫何在?!”
……
檻兒緊閉著眼,額頭上一層汗,心口像壓著一塊巨石,悶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這時,床帳被人從外麵撩開。
一道身影在榻前停下。
“陛下,陛下……”
男人探出的手陡然一僵。
下一刻,檻兒隻覺下巴猛地一痛。
她當即皺眉,手本能地揮起來,想把那讓她吃痛的東西從下巴上打落。
可惜剛有動作,手腕就被鉗製住了。
檻兒倒吸一口涼氣。
終於從夢魘裡醒了過來,卻不想一睜眼就對上了一雙冷得徹骨的眸子。
“你夢到了誰?喊的誰?”
“你在孤的後院,想著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