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
臥房裡牆角點著一盞起夜用的小燈,微弱的燭火不足以照亮整個屋子。
男人的臉浸在一片朦朧中。
明暗交錯間,他的眸光晦暗得不見底。
仿佛暴風雨前的黑海,頃刻間便要掀起驚濤駭浪,將檻兒砸得粉身碎骨。
可這大半夜的。
一睜眼就看到這麼大個男人出現在床榻前,還用這樣的眼神盯著自己!
換個身子不好或是膽小的,怕是嚇都嚇死了,哪還顧得上他在說什麼啊!
檻兒也顧不上。
她的身子反射性地就是一抖,尖叫幾欲脫口而出,還好被她給及時憋回去了。
“殿、殿下,您怎麼……”
今晚值夜的寒酥,小福子他們呢?
怎麼都不見通報??
檻兒心有餘悸地朝帳外看了眼,開口聲音都直哆嗦,可見被嚇得不輕。
駱峋從小習武,眼力驚人。
很輕易就看到了她額上的汗和粉頰上的淚,他不禁在心裡連連冷笑。
想問他怎麼來了?
嗬。
他幸好來了!
他若不來。
他都不知道他的這位新昭訓在受封的第一天晚上,就連做夢都想著他父皇!
想他父皇!
合則她真正想做的,是他的庶母?!
好好好。
駱峋打小喜怒不形於色。
可現在他卻很想笑,他也真的笑了。
他俯身。
一手鉗著檻兒的下巴,一手將她的那隻手腕按在枕頭上,笑意不達眼底。
“告訴孤,你夢到了什麼。”
“你在夢裡喊的是誰?”
檻兒一怔,夢裡慶昭帝那張木然滄桑的臉忽地與眼前的這張臉重合了。
大晚上的。
她竟有些分不清夢和現實。
而她的反應看在駱峋眼裡就成了:
她果然在想著他父皇!
在透過他的臉看他父皇!
區區一個小宮女,小昭訓,不值得駱峋動怒,他也沒必要將其放在心上。
宮裡的女人多的是心口不一,假意逢迎之輩,她們爭的不過隻是權勢地位。
駱峋不討厭有野心的人。
也允許後院的女人們有她們的小心思。
可她千不該萬不該。
不該在他的後院還想著他的父皇!
駱峋的臉徹底冷了下來。
他鬆開檻兒,起身就走!
這麼會兒的功夫。
檻兒也明白過來他誤會什麼了,隻是沒待她開口解釋,那人便“刷”地走出了拔步床。
說時遲那時快。
檻兒掀開被子。
“嗖”一下就衝了出去!
顧不上什麼冒犯不冒犯了,過去就從後麵狠狠一把抱住了太子的腰。
駱峋沒料到她這般膽大。
猝不及防被撲得身子都晃了晃。
“放肆!”
駱峋低斥。
要掰開箍在腰間的小手。
檻兒當然不能讓他就這麼走了。
否則豈不和上輩子一樣了。
所以哪怕這具身子已經被太子的怒斥嚇得本能地瑟瑟發抖,檻兒也咬牙撐著,雙手緊環著男人的腰不放。
“妾什麼都沒說殿下就要走,妾冤枉!”
冤枉?
駱峋被她的舉動激怒,又被她的話氣笑。
她還好意思喊冤。
他親耳聽到的還能有假!
檻兒雖不清楚太子爺心裡具體在想什麼,但她大抵清楚了症結所在。
眼見手要被掰開了。
檻兒抱著男人的腰迅速繞到他麵前:“妾夢到了殿下,妾喊的也是殿下……”
駱峋扣住她的下頜。
“孤還不至於連兩個字都分不清。”
他的語調和平日相差無幾。
可眸底翻湧著的風暴,嗓音裡的森森寒意和殺氣,乃至手上的力道,都無一不在顯露他此時的怒意。
居高臨下的壓迫感。
檻兒被迫仰頭望著他,纖白的脖頸脆弱地繃起一個弧度,眼淚簌簌往下落。
嗚咽聲從喉間溢出,被她強行忍住。
檻兒何曾見過這樣的太子。
她的記憶裡,這人從來都是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仿佛沒有事能動搖他。
也沒有人能看透他。
可就是這樣的他,因為她的病一夜間老了十歲,在她臨終前夜夜守在她榻前。
甚至剛剛的夢裡。
他還為了她白了滿頭的發。
檻兒不知道那隻是她隨意做的一個夢,還是上輩子她死後正在發生的事。
她還不至於會天真的因為一個夢,就誤以為堂堂帝王對她情根深種。
然而委屈還是冒了出來。
隻是檻兒也清楚,這會兒在她麵前的,不是那個對她百般聖寵的慶昭帝。
深吸一口氣,她翕張了張因疼痛而褪去血色的唇瓣:“妾喊的是陛……”
話音未落,鉗製她的力道倏地加重。
“但妾夢的是殿下。”
檻兒艱難開口,聲音像是從嗓子眼兒裡擠出來的,細小得隻兩人才能聽清。
這話乍一聽或許不甚明白。
可精明如駱峋一下子就聽出了她要表述的意思,他的瞳孔當即就是一縮。
卻是不待他有反應。
麵前的人突然鬆開緊環著他腰的手,改為踮腳攀上他的脖子抱住他。
胸前的豐盈綿軟瞬時緊貼著男人堅硬寬厚的胸膛,伴隨著縷縷幽香。
駱峋的身子陡然一僵。
旋即下意識就要將這膽大包天的人撕開,再治她個以下犯上的罪!
隻是他的手剛碰到她的腰。
小姑娘便在他耳邊。
用隻他聽得見的聲音低低抽泣起來:“妾夢見妾做錯事惹惱了您,您要將妾打入冷宮,妾害怕、殿下,妾害怕……”
她好像真的很害怕。
呼吸急促,語不成調。
駱峋清楚地感覺到懷中嬌軀止不住的輕顫,有溫涼的眼淚落在他頸間。
他放在她腰上的手緊了緊。
但凡了解大靖皇家規矩的就能知道。
太子的妻妾雖身在宮中,卻不屬於妃嬪範疇,太子對妻妾的懲戒也需遵循祖訓、禮法和皇帝老子的意思。
且太子與妻妾的事,屬東宮內務。
東宮沒有專供幽禁犯錯妻妾的地方,太子懲治妻妾也沒有“打入冷宮”一說。
檻兒這話聽著像是因為一個夢在說胡話,實則卻是在變著法兒向太子解釋。
駱峋也聽明白了。
哪怕他早已確保東宮沒有父皇的人,駱峋此時也忍不住眉心直跳。
但他不得不承認,在聽懂了小昭訓的話外音時他周身有一瞬的血氣翻湧。
“你大膽!”
太子殿下裝模作樣地低斥。
將人從身上撕下來,勾起檻兒的下巴,試圖從她眼裡找出撒謊的蛛絲馬跡。
可惜洞若觀火如他,硬是沒從小昭訓這雙清淩淩的眼裡看出一絲欺瞞。
那自然是看不出的。
畢竟檻兒說的就是實話。
不過這話確實是太大逆不道了,一個不慎就要掉腦袋,檻兒也不敢再說。
隻麵上淚汪汪的。
“妾,妾知錯,可妾沒有撒謊,妾真是夢到了殿下,妾也不知道為什麼……”
見她小臉兒慘白慘白的,明明雙手直哆嗦,卻抓著他的衣袖抓得那麼緊。
生怕他怪罪,生怕他走了。
駱峋抿唇,勾著她下巴的手漸鬆。
“殿下彆不要妾身……”
檻兒哽咽,巴巴地望著他。
駱峋眸光微斂,難得有些失語。
他覺得自己真是被氣傻了。
早先剛得知鄭氏打算推出來替她承寵的人是誰時,海順便派人把這個叫檻兒的小宮婢查了個底朝天。
知曉她八歲就入了宮。
學完規矩後一直在廣儲司的衣作坊當差,是個聰明懂事又老實本分的。
他才點了頭。
試想,她若真肖想著做父皇的女人。
以她這般的容貌。
該是早在廣儲司時便有所動作了。
父皇後宮裡的那些人,也絕不會允許一個對她們有威脅的小宮婢好好活著。
隻能是她安分。
沒那方麵的想法,才悄無聲息地活到了現在。
何況她如今不過剛及笄。
父皇卻已是年近花甲……
堂堂大靖朝太子,要他向一個小昭訓低頭認錯,駱峋自認拉不下這個臉。
但……
若非他一時興起,夜探香閨。
何至於鬨出這麼一場。
且她是他做主抬起來的,今日本該是她的好日子。
駱峋垂眸。
目光自小昭訓嬌媚稚嫩的眉眼間掠過,落在她被他掐出紅痕的下頜上。
須臾。
他抬手拂去她鴉睫上的淚珠。
“彆哭了。”
“是孤錯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