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差五分啊?”李姝莉聽朱小亮的意思是,潭中的借讀生名額還能爭取,隻要花點錢還有機會。但是潭中借讀費一視同仁,且貴得離譜。差一分也是四萬,差五十分也是四萬,最氣人的是,還要搖號,搖不中說明你運氣差點,捧著金山銀山也進不去。
“那就算了唄,也不是非要上潭中的,我們去附近的溪明中學就好了呀。”李姝莉正在廚房用菜刀專心致誌地刮魚鱗,頭也不回地說。
“……”
朱小亮聽得直吐血。李映橋就算沒考上潭中,她隻差潭中五分,以她的成績在豐潭,除去潭中,就隻有瑞江中學還勉強能上,但瑞江是豐潭前兩年剛成立的國際私立高中,師資力量和潭中不相上下,但學費確實也貴,專供俞人傑那些老板的小孩讀的。
小縣城的教育資源有天塹,潭中是普通學生唯一能看得見且夠得著的一條出路。
能考上潭中自然無話可說,考不上的,尤其像李映橋這個分段的,家長們要麼砸鍋賣鐵送他們去上瑞江高中,要麼咬咬牙寄宿到市裡的普高。
怎麼可能會往鄉下的溪明中學送?簡直自毀前程,那前麵他們的所有努力都付諸東流了。
李姝莉是真的不知道讀書有多重要,還是裝不知道?朱小亮起初以為是前者,梁梅和他講過李姝莉這個人是她見過最反人類的家長,她說過隻要李映橋快樂健康,讀書讀到什麼程度她不強求。
朱小亮想,如果李映橋出生在其他家庭,她這會兒早就在潭中一員。偏偏她又是李姝莉的女兒,不得不說,李姝莉的愛滋養了她的惰性。
這麼好一棵苗子,前後加起來這麼點時間,他都覺得驚奇——上次綁票案,她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給出那麼多想法,一一排除後,又能在短時間內想到公交車的列車時刻表,這種種反應都足見這個女孩的聰慧。
朱小亮堅信,隻要給她一點時間,李映橋彆說考潭中,隔壁慶宜最頂那所高中她也完全有機會。朱小亮越想越不甘心,倚在廚房門口,孤男寡女的,他也不好進去,又怕李姝莉聽不清,隻好站在門口和她苦口婆心地大聲分析豐潭這幾所學校的師資力量。
“溪明的老師都是我們班以前最差的幾個學生分配過去的,李姐,你想想看,你發著高燒去趟醫院,一推開門看見你們村最笨的二狗子,坐在那給你開藥,你就說你敢吃不敢吃吧?”
李姝莉假裝沒聽見,去開抽油煙機。
朱小亮也拔高音量:“還有個語文老師,叫王藺,是梁梅的前男友,純純渣男,跟他一起寫教案,對麵跟坐了個大煙囪一樣,頭頂一直滋滋地冒煙,牙縫比抽油煙機的汙垢結得還黑,還厚,哇,李映橋要是在他班裡上課那就精彩了。”
“砰——”李姝莉把魚扔回池子裡,回頭瞪他,似乎在說你沒黑曆史嗎?
“……”朱小亮咳了聲,那眼神讓他想起了自己在瘋子港裝瘋賣傻的日子,是的,李映橋都跟他這個生啃金魚的人學數學,王藺那樣的人,聽起來總沒他嚇人。
“怎麼樣,牛不牛,一考完,我媽就給我買了,今年最流行的土豪金!”一進門,還沒坐下,李映橋就迫不及待和俞津楊炫耀起她的手機,劃拉著手機屏幕給他看,“我媽還給我充會員了,這個暑假我打算那都不去了,就在家看小說。”
“……”他顯然沒在聽,漫不經心地回,“哦,挺好。”
俞津楊是第一次來她家,朱小亮給他打電話時,他剛從練舞室出來,一身汗涔涔地沾著t恤料子,一看時間也沒法回家先洗澡,想著擠一路公交,汗也被蒸得七七八八。
隻是他總覺得自己身上還留著車上那一股子雞鴨鵝的臊味,和她說話間,也忍不住揪起胸前的t恤,聞了又聞,活像隻嫌自己臟卻沒法當著人舔毛的貓。
李映橋見他這樣心不在焉,自己則坐在茶幾上,故意拖著音調,上下打量著他建議說:“你要不要去洗個澡啊,喵喵少爺——”
俞津楊這才沒再聞了,老老實實在沙發上坐著,從進門後他就沒挪過位置,畢竟是獨身母女的家,朱小亮不敢進廚房門,他眼神也不敢亂掃,視線要麼在她眼睛裡,要麼在對麵的牆上,片刻後,忍住嗅自己的衝動,看著她問:“那你潭中怎麼辦?”
“彆掃興,行嗎?”李映橋自顧自玩手機,“說兩百遍了,考得上就上啊,考不上我有什麼辦法。”
“鄭妙嘉和高典也考上了,你隻是差五分。”
“喵喵,我們隻是朋友,不是連體嬰,不是要時時刻刻綁在一起,你們上你們的潭中,我去彆的地方上學一樣的啊,為什麼非要大家一起上潭中。”李映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再說了,高考之後大家一樣會分道揚鑣,乖了,你要早點適應沒有我的生活。”
“……我和高典都說好了的。”
“什麼?”李映橋好奇地看他一眼。
“你救過我們,上了高中——”俞津楊咳了聲,不是很願意講,但高典非說這樣講說不定李映橋絕對會答應。
“然後呢?”
“……我和高典商量好的,上了高中,我倆給你當狗。如果你不在潭中,我倆不太方便。”
李映橋下一秒直接笑趴在茶幾上。
俞津楊不高興了,看她整顆腦袋埋在茶幾裡笑得像顆一搖一晃的不倒翁,倒過去又立回來,立起來沒一會兒,又咯咯笑著倒下去。
“……”
“李映橋,譚老師去世了。”
俞津楊坐在沙發上,兩邊手肘抵在膝蓋上,後脊背是一道緊繃的弧線,他低頭看著人坐在地板上、腦袋擱在茶幾上的李映橋,他直視她的眼睛,不容她有一絲一毫的躲避,稚氣未脫的少年,卻莫名讓李映橋感受到一絲不符他這個年紀的壓迫感——
“就在我們出成績那天,所以今天來的是朱老師。梁老師,她沒有對你失望,她不來,隻是因為她在處理她老師的後事。”
李映橋知道譚秀筠,也知道兩人之間的賭約,更知道自己就是那個籌碼,一開始無意間聽朱小亮說漏嘴時,她其實不太高興,被人當作籌碼,當作賭約,誰會高興。但朱小亮又和她說了不少譚老師的事兒,她一下子對這個執教四十餘年的黑麵羅刹好奇起來,梁梅答應她等考完試,帶她去見見譚秀筠。
李映橋不是那麼不識好歹的人,梁梅的付出她看在眼裡,但自從出了成績,梁梅再也沒給她打過一個電話,通過一個消息,在李映橋單方麵看來,自己這顆籌碼對梁梅來說,就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她對她很失望。
“我不在乎她對我失望不失望。”她梗著脖子說。
俞津楊像是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冷笑,隨手撿起茶幾上正好散著袋子口的核桃,煞有介事地遞到她嘴邊,第一次這麼打破砂鍋非要和她杠到底的口氣,說:“李映橋,嘴要這麼硬的話,來,張嘴,一邊兒敲核桃去吧好嗎?”
李映橋沒忍住踹他一腳。
他沒躲,硬生生挨這一下,人往後仰,也沒吭聲地靠在沙發背上,麵不改色地低頭看著她,一副任由她怎麼折騰他的樣子。
誰料,李映橋得寸進尺,連連踹了他好幾腳,在他的小腿骨上一腳又一腳。
“彆踹了,你自己說說想法,”他不動聲色地把腳給撇開,“想不想上潭中?”
她從地上起來,在他旁邊坐下,這才坦然承認:“當然啊!但你剛也聽朱老師說了,要四萬。我們拿不出這麼多錢,我不想為難我媽。”
俞津楊靠在沙發上扭頭看她,突然伸出手遞給她,束手就擒的兩手腕往上一翻:“那還有個辦法,你把我綁了,你也彆要多,就四萬。我爸肯定能給的。”
李映橋斜他:“……那跟你爸說拿一套柯南來贖有什麼區彆?”
“……那怎麼辦,不過我今年還有點壓歲錢,陸陸續續花得還剩下三萬,我可以借你。本來想給太奶買個音響的,先借你好了。”俞津楊痛定思痛說。
李映橋側身支著胳膊肘在沙發背上,拳頭托著太陽穴,乜著眼瞧他,不懷好意地表情:“……喵喵,嗯?”
俞津楊覺得她這表情相當有深意。
“你想說什麼?”
“我沒說什麼啊。”她反倒無所謂地笑了笑。
“那你要不要我的壓歲錢。”他又問。
“不要。”
“為什麼。”
“俞津楊,我答應你,即使在溪明中學,我也會努力考上好大學,這樣行了吧。”
“四萬塊而已,李映橋,你沒必要……”
李映橋剛要說少爺,四萬塊是你一年的壓歲錢,卻是我媽起早貪黑三年都攢不下的血汗錢——
廚房那邊李姝莉端著菜出來,叫道:“你們倆,過來吃飯。”
她搖搖頭,拉著俞津楊從沙發上起身,“走吧,吃飯去,嘗嘗我媽的手藝。”拖著人走了兩步,又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敢提錢的事兒,你小心你金貴的後腦勺。”
朱小亮這麼個熱腦殼,完全沒考慮到是飯點,李姝莉雖然沒問,這個點過來也自動自發把他倆的飯也給煮上了。
一頓飯吃得相當沉悶,餐桌上隻有李映橋還在絞儘腦汁地活躍氣氛,衝朱小亮和俞津楊分彆眨眨眼睛,在他倆的配合下,將桌上每道菜都狠狠誇了一番,連她一向不愛吃的榨菜都給了相當高的評價。李姝莉是一聲不吭,隻埋頭吃飯,朱小亮開始責怪自己的貿然。
殊不知李姝莉隻是太久沒和男人一起吃飯,有點煩,隻想趕緊吃完飯去洗碗,朱小亮也察覺到她的窘迫,匆匆快速扒完碗裡的飯,隨機拉著俞津楊起身告辭。
“潭中的事兒,您再考慮考慮。”臨走時,他還在勸。
李姝莉在洗碗,池子裡水聲嘩嘩,她回頭從廚房隔門看了眼門口準備和兩人作彆的李映橋,“你想不想上潭中?”
李映橋一愣,剛要說話。
俞津楊剛換好鞋,直起身立馬大聲先說:“她想!”
李映橋這也才點點頭說:“媽媽,我確實想。”
李姝莉回過頭,繼續默默刷碗,半晌後,廚房裡的水聲停下來,直到最後一個碗扣倒在瀝水籃裡,屋內突然靜下來。
“那我們買。”
那年潭中開學特彆熱鬨,門口拉了老長一條橫幅——歡迎2013級豐潭中學新生入學。
李映橋起床收拾好自己,背上李姝莉新給她買的書包,叼了根油條就早早下樓去農貿市場等公交車。
出門時,李姝莉又給她塞了倆雞蛋和二十塊錢在書包裡,拍拍她鼓鼓囊囊的書包給女兒送出門,特意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說:“看看你這次放學幾點回家,要是還跟小學那樣,咱這錢算打水漂了。”
“我現在跑得都沒以前快了,老了老了。”李映橋話音未落,人已經一個箭步消失在樓道口裡,隻聽噔噔噔一連串腳步聲,大概沒噔幾下,腳步聲就迅速遠去。
李姝莉:“……”
她生了個彈力球麼,就這麼嘭嘭嘭彈出去了。
鄭妙嘉高中選擇寄宿,她直接在校門口等他們三個,高典和俞津楊倆坐著俞人傑新買的一台二手車過來,是黃色的,造型上看像隻大黃蜂。李映橋和鄭妙嘉老遠看著一台車緩緩滾過來,速度幾乎能和一旁的自行車趕上一個速度,因為開得過於慢,一旁的自行車都卯足了勁開到他的前頭,不屑與他為伍。
兩人坐在後排,車窗還大敞著,有種坐在迪士尼觀光車上的吉祥物一樣,凡是路過的學生都得看他倆一眼。
高典:“……節日哥怎麼想啊?”
俞津楊:“……我不知道,我隻是讓他彆開那台邁巴赫。”
俞人傑很著急,急出一腦門子汗和一堆爺爺,但還是保持鎮定回頭和兩人說,“兒子,快,我現在把車門打開,你倆跳車下去,這個速度頂多蹭點皮,不會有事的,相信爸爸。靠,我就說這種二手車不能買,刹車片壞了。”
俞津楊和高典:“…………”
於是,那輛大黃蜂就這麼一遍遍地在李映橋和鄭妙嘉麵前繞著圈。
每一遍,高典都趴在車窗上:“偶像,救命啊!!!”
李映橋:“……”
這怎麼救,她又不是超人。
好在,交警叔叔們來了,救他們於水火中,高典一下車把自己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連連給他們鞠躬,邊走邊回頭還鞠躬,走出老遠還驚魂未定,發誓再也不坐節日哥的車了。李映橋也趁機說:“以後彆叫我偶像了,咱們都上高中了,高典。警察叔叔們才是你的偶像。”
“好了好了,要上課了。被你爸一耽擱,我們四個人都要遲到!”
“快,四萬塊,跑起來。”
“來,俞津楊,後腦勺過來。”
“警告你一下,梁老師說了,高中三年,你碰我後腦勺一次,罰你用斐波那契數列寫檢討書,第一次免你一次,第二次開始50個字,第三次也是50個字,第四次100個字,以此類推……”
“梁梅是不是偏心你啊,憑什麼隻罰我。”
“我又沒某人手那麼欠。”
“好啊,檢討書是吧,俞喵喵,你等著,我給你寫情書。”
“……李映橋!”
“叫什麼叫,回你得重點班去吧,走了!今天放學要去看譚老師,彆忘了。”
譚秀筠比他們想象中要年輕很多,看著也不像黑麵羅刹,至少墓碑上的照片看起來太像,反而很溫柔。這麼看,五官像一汪平靜的湖水,她笑起來的樣子是湖水輕輕泛起漣漪,攜帶著春風的暖意,李映橋也能想象到她暴脾氣發作時,會像梁梅一樣,緊緊鎖著前額,是一汪湖水裡最湍急的渦流。
李映橋一直覺得年長的女人都像河流,她們大多數時候平靜無瀾,可也有波濤洶湧的壯闊,她們湍湍地趕著路奔赴著更廣闊的海洋,可也在巍峨的群山間靜靜流淌著。李姝莉是這樣的,譚秀筠聽著似乎也是這樣的人。
她與她靜默對視著——
“譚老師,你好,終於見麵咯,以後會常常見麵。”
“我叫李映橋。”
“是梁梅老師最煩的學生。”
“但我會考上理想中的大學,再來給您送很多很多很多您吃不完的水果。聽說您最喜歡吃水果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