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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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映橋從小就覺得隔壁那個俞叔叔腦子是有點問題。最大的一個問題,是他的名字。

終於有一天,她老遠看見俞叔叔的身影朝著自己家的雜貨鋪過來,這家夥還挺高的,但他兒子俞喵喵看起來是個基因突變的矮腳貓,模樣是長得很像他和唐湘阿姨。

唐湘阿姨也是個時裝odel的身高,至少有一米七五,然而俞喵喵現在還沒她高。李映橋覺得他很像一隻拿破侖,矮腳那款。

俞人傑前腳剛邁進門檻,後腳還準備拔的時候,乍一眼瞥見李映橋紮著兩個羊角辮,半個身子扒在玻璃櫃台上,直勾勾地看著他走進來,俞人傑對小孩這種可以稱之為求知若渴的目光彆提多熟悉。唐湘說附近小孩都誇他名字炫酷。

果不其然,都不等他走近,這小破孩就像隻發現巨型鬆果的小鬆鼠,翹著腦袋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叔叔,你真叫‘愚人節’啊?”

俞人傑這幾年經過這裡,看著李映橋一點點長到和櫃台齊高,熟絡地給大人拿煙、找錢,沒見她出過一次錯,顯然從小跟著大人學做生意經,還學得有模有樣。

他對這種小人精表示敬謝不敏,而且這家雜貨鋪還是李家大姐李姝莉開的。

他們兩家糾纏二十餘年的恩怨,那都已經是連著皮肉筋骨的沉屙痼疾。對他來說,李武聲或者說整個李家好像變成他膝關節內側的副韌帶,也就是俗稱的膝跳反射,除了證明他還能喘氣之外,沒什麼意義。

鎮上拆遷後,他們倆家也都搬到這裡,地勢偏僻,本來俞人傑還圖個清淨,結果這塊地去年已經規劃成一個自然風景區,叫小畫城。跟老婆餅裡沒老婆一樣,小畫城裡也沒有畫,他懷疑認字的都沒幾個,全是一堆嘰嘰喳喳的小破孩,不是都計劃生育了嗎?計劃到哪去了。

他也多餘和小屁孩解釋自己為什麼叫這個名字。要不是煙癮犯了,換作平時他寧可多走兩條街去景區外麵買。在這花錢,那真是爺爺給孫子上香,倒反天罡。

俞人傑沒搭理她,還本著讓他們能少掙點就少掙點的心態,甩出五塊錢:“給我一包最便宜的。”

李映橋看他做作又摳搜在那挑半天,好像每張錢上都寫了名字,比她找試卷還費勁,最後抽出一張錢包裡麵額最小的。

於是她大聲告訴他說:“叔叔!我們賣的每包煙的毛利是一樣的,便宜和貴的都沒區彆。你可以拿你想抽的。”

“真的?你媽告訴你的?”他也不知道哪來的臉馬上就問。

“對啊,這個是煙草局明文規定的,也不是我們自己能決定的呀。”李映橋鄭重其事地點頭說。

俞人傑一琢磨,六七歲的小屁孩應該還編不出這麼專業的謊言,於是又把五塊錢放回錢包裡,從善如流地跟她要了一包平時抽的黑利。

李映橋手腳很麻利,立馬從貨櫃上將最後一包黑色利群拿下來,人站在櫃台的小矮凳上,把煙遞過去的時候,猶豫片刻,還是沒放過他:“叔叔,你真的叫‘愚人節’啊?”

俞人傑:“……”

雖然聽起來發音一模一樣,但他知道她問的肯定是那個節日,小孩就對這個好奇。刻不容緩,他拿上煙拔腿就走,扔下一句:“愚你大爺啊,誰過洋節。”

李映橋沒有生氣,反正她沒大爺。但她確定這叔是真好騙。

煙的毛利本來就不高。她第一次幫媽媽賣煙的時候就算過,媽媽說賣一條煙才能賣出一包煙的毛利,那麼毛利率就是百分之十。她一句話就讓今天多掙了九塊五,明天的午飯倒是想讓媽媽給她加個雞腿,但怕媽媽手起刀落,宰的是她自己養的那隻。

她有時候覺得媽媽好像格外冷漠,對世界上任何活物,她第一反應就是又不能吃,買來乾什麼。但有時候又覺得李姝莉女士真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女人。

李映橋晚上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滿腦子思緒,一邊百思不得其解一邊無意識地踢著小腿“哐哐哐”蹬床板,被正在結算煙款的李姝莉聽見,回頭瞪她一眼,目光又轉去貨架上梭巡和盤點:“輕一點,彆吵著隔壁奶奶。”

說完後,目光落在香煙貨架上被清空的一格,“橋橋,今天有人來買黑利群?”

李映橋活像個小蜜蜂護衛隊的隊長,勤勤懇懇還隨時待命,聽到自己被點名,立馬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衝著“頂頭上司”重重點頭:“嗯呐!”

她的小床夾在雜貨鋪的兩個貨架中間。白天收著放在倉庫裡,晚上才會拿出來支起來,不窄不寬,剛剛好填滿整個貨架的過道。有時候翻身動作大一點,木製的床板咯吱一聲響,貨架也會隨之抖動,此時頭頂就跟哆啦a夢的口袋傾斜似的,掉下來一包包的小零食。然後她會趁李姝莉女士不注意,悄悄藏一包到被窩裡,等到李姝莉女士睡得沉沉的,她就躲在被窩裡躡手躡腳地拆開一袋零食,當作這一天給自己獎勵。

李姝莉疑惑:“誰啊,小畫城今天來大老板了啊?”

那時的景區沒什麼客流量,外來人寥寥無幾,住的也基本都是當年鎮上拆遷過來的老熟人,老李家在鎮上素有惡霸流氓的名聲,連帶著李姝莉開小賣部也受了影響,大家寧願多走兩步路去景區外麵買也不願在她這買。

李映橋如實說:“俞喵喵的爸爸。”

李姝莉沒再接話,從櫃子裡拿出明天的早飯錢給李映橋,把剩下的現金和賬本都鎖在櫃子裡,然後準備去拉卷簾門。

李映橋剛接過錢,預感到李姝莉接下來的動作,眼前瞬間一亮。

隨著“嘩啦啦,嘩啦啦”的卷簾門抖動聲音響起,李映橋抓緊機會說出她焦慮一天的事:“明天老師讓你去趟辦公室。”

小畫城很是寂靜,一天分貝最大的時候大概就是妙嘉姥爺鍛煉時跟吹號子似的放屁聲,還有就是自家雜貨鋪拉卷簾門的聲兒。她可算不準妙嘉姥爺什麼時候放屁,但雜貨鋪的關門時間是她每天都能盯梢的,於是她憋整整一天,就等著李姝莉女士關卷簾門這個千鈞一發的動作瞬間。

如果她沒聽見,就不能怪她沒有說過咯。不過,她媽大多時候耳朵也背,比如剛剛她說明天早飯能不能漲個兩塊錢,她媽又沒聽見。

“你在學校又跟人打架了?”

不該靈的時候往往又很靈。

“沒有,”李映橋從床上下來,把拖鞋當趿拉板兒,企圖讓她媽看見她臉上恨不得每個字都裱起來的誠摯表情,“是俞喵喵,他上課非要給我吃他的果凍,我說不吃不吃,那玩意誰吃,推搡的時候給他鼻子打出血了。”

“人還活著吧?”

李映橋想了想,說:“放學的時候還活著。”

李姝莉蹲著,思忖片刻後,一邊嫻熟地扣上卷簾門的地鎖,一邊又回頭問:“你確定那個節日頭是來買煙的?沒說彆的?”

李映橋確定地搖搖頭,“沒說彆的。”

“那明天你給那個小節日帶點咪咪蝦條,兩包夠了。然後你倆握個手和好,讓老師用相機拍個照給我。”

李映橋:“……”

“我沒時間去學校,跟你們老師說,讓他找俞人傑去,沒事兒給小孩兒那麼多錢乾什麼,”李姝莉這會兒已經在收拾白日裡被顧客撿亂的貨品,下最後通牒說,“還有,你倆要上課還這麼鬨,我找老師調開你倆座位了啊。”

俞人傑是縣城裡好幾家玩具廠的大老板,這個胡老師雖然對孩子們一視同仁,對家長還是有些見風使舵,他不怎麼為難俞喵喵的爸爸,隻會老讓她這個開雜貨鋪兼職開長途貨車的媽媽跑學校。

李映橋發誓,再也不和俞喵喵這個脆脆雞說話了。她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坐在床沿,蕩著雙腿問李姝莉:“媽媽,你是不是又要出去開大卡車了?這次去多久,那小姨會來陪我嗎?生日之前,你總能回來吧?”

李姝莉離過兩次婚,第二次離婚後她再也沒結婚,加上李映橋馬上到上學的年紀,就選擇回到豐潭小畫城開了個看著“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的雜貨鋪,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去跑長途貨車。

在那個年代,獨身女人帶著個孩子跑貨車總歸是不太方便。雖然在外人看來她性格爽利潑辣,可越是這樣的性格,越吸睛。

李姝莉自己是不怕,倒是怕橋橋被人給盯上。那幾年,人口販賣也很猖獗。

李映橋顯然和她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自己也是個膽肥的,偏就愛跟李姝莉在外麵跑長途貨車過“顛沛流離”的日子,說就想跟她做“亡命天涯”的母女。

感動之餘,也不妨礙李姝莉想把她的嘴縫起來。當了媽媽才知道,有時候和小孩天馬行空地話說太多,不吃顆藥很難入睡。她決定不回答女兒機關槍樣的一連串問題,畢竟安定片一板要四塊,還要托熟人才能開,於是敷衍地哄她說:“寶寶,快睡覺吧。”

李映橋見媽媽不理她,哼一聲,以一條泥鰍鑽進藕塘裡的速度,立馬倒頭竄進自己的小被窩裡,用被子蒙住自己,直到四周徹底陷入黑沉沉的闃寂裡。

李姝莉佯裝自己睡著了,故意放重呼吸聲。直到某個角落裡,或者確切說蒙著的被褥裡,漸漸傳來小心翼翼而又清脆的“嘎吱—嘎吱—”嚼薯片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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